扎曲河畔,囊谦王的囊索谦莫宫巍然耸立山巅,受石林拱卫,俯视着珠氏家族统治十五代的土地。
囊索谦莫宫修建于元世祖忽必烈中统二年。
当年元军渡过澜沧江,尕马的祖先献上重礼,被赐予统率六地一万户的权力,****,还为他们派来西夏匠人,修筑了这座城堡。
尕马和尚在扎曲河畔抬头仰望这座熟悉的山堡,目光哀伤而充满仇恨。
去年夏天,兄长洛周拒绝了为白利王一户抽一丁作战、拆毁根蚌寺撵走和尚的要求,双方开战不可避免。
在这片土地上土王们的军队,在兵员构成、军队编成、武器装备、战术战法、士兵待遇、训练程度及作战意志上有强有弱,但不存在质的差别。
数量,就成了决定胜败的重要因素。
囊谦位于进藏要道,那些来来往往率军入藏的蒙古台吉不知多少,凭他们四千户,就是一户出三丁,老婆孩子齐上阵,打起仗来也无非多几具尸首罢了。
所以他们很重视发展经济,酿酒炖肉,加倍礼佛,来的都是好朋友,长久以来与进藏的蒙古人相安无事,结下不少善缘。
他们施行的兵制,是每户一僧人、十户出一土兵。
而穷兵黩武的白利王顿月多吉,实行的是一户出一土兵,所有男子要么会骑射、要么会步射,实在玩不起弓箭骑不起马,也得掌握投石技巧,敢于拎刀砍人。
尽管囊谦的士兵更加精锐,甚至有五十名高原重甲骑兵,但仅有精锐力量却没有足够大的士兵基数,把他们集中投入战场也不过是风里扬尘雪里撒沙。
从战争开始,两家就分工非常明确。
白利负责攻城略地,囊谦负责哭爹喊娘。
白利王发兵四千,自昌都至囊谦王宫六百里路,附从的部落叛变的叛变、投敌的投敌,区区十四日全境崩溃,八千白利军兵临宫城之下。
几乎是翻山越岭跑来的,累坏了。
最终的决战就发生尕马和尚此时站立的位置。
他在山脚下的根蚌寺,那曾经是座多好的寺庙啊,建于元太宗八年,是拔绒噶举派的根基所在。
此时,曾经分上中下三层、由一百二十根石柱撑起、能容纳一千五百名僧人诵经的宏伟寺庙,已在战火中毁坏殆尽。
三百余名僧人遭受重重围困,难以突围,最终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
而山上的王宫,他哥哥洛周以四百守军据守山巅宫城八天八夜,最终被叛徒开城,寡不敌众,第九天下午城堡陷落。
此时此刻,这座王宫仍在,只是住在里面的人变成了白利王的囊谦大臣。
尕马回过头,在那些被毁坏的残桓断壁与巨大玛尼石堆之间,是接天连地的蒙古毡帐,庞大的围城营地将整个山堡环绕。
但局面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好。
蒙古牧兵数目众多,翻越高山雪原,他们像胯下来自大漠的坐骑一样吃苦耐劳。
比起本地那些空有血性但对战争一无所知的土兵,他们是更好的战士。
但没人愿意把性命丢在这座除了石林和黄土,什么都不长的山上。
围城营地的指挥官是摆言台吉,其麾下数千名蒙古兵,已经围困这里十二天了,对占据王宫的六百白利土兵束手无策。
除了一开始的试探性进攻,后来整整十一天,摆言台吉都以等待大元帅为借口,围而不攻。
那次进攻其实只死了九个人,后来十一个人是为了爬上山地平台抢尸首被射死的。
这座山离河谷有八十丈高,上山的方向有两条,西线没有路,只是一条山腰化雪冲出来的泥泞小沟。
东线有石阶路,且在六十丈高度有小小的平台,但很狭窄,只能容三人并排攀行。
其他地方架设云梯都没有支点。
摆言倒是造了一架投石炮,根本打不了那么高也打不了那么远,砸上去的石头滚下山来还摧垮了一座毡帐。
尕马和尚等不下去了,他要去问问摆言台吉的打算。
“我实话告诉你和尚,这山堡子,就是大元帅的汉军过来也没办法,他小炮打不了那么远,大炮送不上去,反正人多,就一个字,耗。”
摆言这几天已经散出去三千多人了,让他们从各地攻打投降白利王的贵族,收集情报,顺便那农具都抢来。
“天暖和了,我在山脚掘一条七里长的壕沟,我们上不去,他们也他妈别想下来。”
摆言说得恶狠狠,实际上心里都乐开花了,他才不想攻城呢。
已经走到进藏的大门口,聚集而来的蒙古牧兵人心浮动,他们对强攻高山城堡里的活王八没半点兴趣。
这几天他已经把包括谢二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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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次要目的,是收集挖沟的器具,也是给刘狮子个交代。
就这炮架不上去、箭射不着人的高山堡垒,就算你刘狮子来,有啥办法吗?没有办法啊。
这堡垒多烦人啊,底下是不规则石块构成的石基,上边是边玛墙,一种用红柳树枝扎捆,混土夯实的墙壁。
箭射上去就钉住了,城堡上的人能从容地把箭拔走,再射回来。
虽然说这种墙壁没有纯石墙那么结实,但在山顶上也没有能破坏它的手段。
因此摆言台吉的对策,就是挖一条深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样等刘狮子来了,他可以从容地留下两千蒙古牧兵向东收拾白利王,自己率领大军进藏。
没准等白利王的地盘被蒙古牧兵抢个干净,摆言都从拉萨回来了,这座山堡还没攻破呢。
反正留个千把号人围着它就行。
摆言和藏地番兵交手不是一次两次了,除了些重装骑兵是真厉害,其他的征召农兵,甚至还比不上汉地附近的纳粮番。
至于尕马和尚着急,且急着呗,摆言不在乎。
刘承宗的军队来得慢,那是真的慢。
自打过了甘南与河卡草原,刘承宗就忙着接见那些携礼物觐见他的番部酋长。
这边二十三族、那边四十六部。
乌泱泱的小贵族、小头人们夹道相迎络绎不绝。
有些是知道他在海北开市,想以进贡换取能去做买卖的身份。
有些是听说了这个以汉人为主体的军事集团,早日进贡防止挨揍。
还有些是和临近部族有纷争,赶紧跑来进贡,想借王师二百,以报世仇。
这都不算离谱的。
更有甚者,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是干嘛的、更不知道他想去做什么,只是经过领地附近,就带着礼物来归附了。
太多,多到严重拖延进军速度,甚至多到进入果洛之后,狮子军再没有患上高原反应的兵。
行军一天,海拔爬升二十米,肃藩给准备的云南碗儿糖都没用上,玉树那边平地最高的地方就慢悠悠过去了。
不过刘狮子也不是啥正事都没干,他的人忙着在各个归附部落乱窜,算计人家的人口、特产。
搞得许多归附头人非常不乐意……咱就是看你路过,进个贡而已,进了庙谁还不拜拜了?意思意思得了。
搁老祖宗那会,吐蕃帝国都没这帮汉人对我们这么上心。
奶奶的,太吓人,你想干嘛?
好在,刘承宗什么都没打算干,让人算了人口特产,看了山川地形,就带兵继续往南走,对于这帮地方小头人想要世袭地方的要求,没接受也没拒绝,只说带兵回来再说。
有人接连归附,起初他确实有点受宠若惊。
但走到哪都是这个情况,甚至在远离汉代断绝交通的地方,部落头人还这样。
这趟旅程让刘狮子成长很多,他看明白了。
近几十年来,蒙古贵族接连进藏,把沿途所有部落头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教育成了进贡方面的滚刀肉。
他们这进贡啊,就和北京人说您一样,看上去好像有很多意义,可是又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很大程度上就是个习惯,你带兵来都来了,我不给你进个贡,这合适吗?
想明白这件事,刘承宗就明白了,那白利王为啥会和囊谦王打仗。
这片土地上有太多法理了,有些人凭的是吐蕃时期的封地,有些人拿了大元皇帝的印信,有些人持有卫藏法王的册封,有些人攥着永乐皇帝的诏书。
还有些人同时持有以上所有土地凭证。
人人都有法理,等于没法理。
只要势力够大,谁都能轻松统治这片土地,至少名义上这样。
但在需要出力时,就这片土地上的任何贵族了,他们只能提供出力之外的一切支持。
忠诚不绝对,绝对不忠诚。
刘承宗抵达囊谦的围城大营,已经是山巅王宫被围困的十六天的下午了。
在接近囊谦的六十里路上,尕马和尚与摆言台吉在他耳边聒噪不停。
二人一个反复重申,攻陷囊谦王宫对统治这片土地的重要性。
另一个不断解释,进攻这座山堡的诸多难点。
都说得很对。
刘承宗看见这座山堡,心里也发麻。
路上他心里还想,狮子军转战陕北,啥样的山峁堡子没见过?
过来一看,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陕北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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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这是一座有着藏地堡垒与西夏乡土气息的山地城堡,就是把西夏的城门楼盖在藏式堡垒顶上。
他的炮确实上不去。
即使是最轻的狮子炮,哪怕把炮车卸掉,让士兵抬着爬山也不切实际。
雪刚化的石阶滑得很,抬炮的兵一脚踩不稳,二百多斤的铜炮就能顺着数百级石阶把半个把总部砸得哭爹喊娘。
装备狮子炮之后,他们也没有再列装涌珠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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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根据摆言台吉派出的蒙古首领,岱青与谢二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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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蒙古贵族把白利军的排兵布阵传送入围城营地,经过刘承宗的军官团将之勾画成图,局势便清晰地呈现在刘承宗眼前。
西北起囊谦扎曲河,东南至通天河流域,白利的军队正在向昌都一线增兵。
顿月多吉让出了进藏大门,位于昌都与囊谦之间偏西的类乌齐。
表面上他放弃了部分占领的土地,可实际上却沿山势将贵族庄园堡垒作为支点,摆开阵势,在与蒙古军队的对峙中,更容易防守反击。
尤其是喀尔喀部的岱青,率领三百多人在进攻庄园时与白利军队遭遇,仗着部众装备不错,猛冲猛打,先胜后败,最后侥幸退走,折了百余骑,连岱青自己都差点被留住。
顿月多吉的部队对付岱青的方式很简单。
用番兵小部一冲而上、一哄而散,在岱青的部众发现敌军不堪一击,分散追击时,以后方披挂锁子甲携长矛盾牌的重骑轮番冲击。
岱青用血的教训,快速教育了所有蒙古牧兵,他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地势,以散兵游勇对付散兵游勇,他们能凭借高超的技艺和战术战胜敌人。
但当敌人组织起来,哪怕只是一群农兵和少量精锐,他们也很难在对峙的阵地战中取胜。
中军帐里,摆言台吉显得十分焦躁。
顿月多吉有点东西,知道蒙古人要的是什么,他们要进藏,所以让出了进藏的道路。
这会使蒙古牧兵没心思在这里对峙下去,但现在摆言不敢走了。
刘承宗没有进藏的打算,若摆言自己进藏,万一顿月多吉把战线向前推进,随时可能截断他们的后路。
此时他手下的蒙古人都普遍(
www.biquwu.cn)产生了畏战情绪。
“怕什么?”
刘承宗却很轻松:“三日,三日拿下这座宫城,他让出类乌齐,我们就占了类乌齐,把战线一路往东南推过去。”
摆言台吉摇头道:“那么多山顶堡垒,怎么推?总不能见一个围一个吧?”
“你不用管怎么推,给你一天,去给我找五十个铁匠三十个木匠,五百斤铁来和十棵大树,我看这杉树很多,明日正午之前送来,攻堡的事不用你操心。”
刘承宗说罢,把目光转向尕马和尚:“三日之内我攻下这座堡子,以后你们家在山下修个庄子住,山上的堡子,当我的驻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