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后续(上)
入夜后,初七的上弦月尚未冒出头来,岛上最后一点喊杀声已完全沉寂了下去。湄屿军寨内灯火通明,不过半天时间,这里已经换了主人。福建海盗的各家头领在军寨的主厅中罗列而坐,身前案桌上酒肉果蔬具备,却无人举杯。人虽众,却安静得如同在守灵——只因主角不在。
朱聪坐立不安。他的对面和下首,林、俞、万等头领低着头、并着腿,双手扶着膝盖,老老实实地坐在交椅上,如同被师长训斥的小学生,大气也不敢出。他的上首,赵武挺背端坐,双眼微阖,似在闭目养神。朱聪几次想要搭话,却始终挑不起话头。而正中主位,却是空着的,赵瑜不知去向。主角不到,所谓的庆功酒宴自然无从谈起。
对于赵家这种明显的慢待,福建群盗不但不敢言,甚至不敢怒。衢山军在湄屿上所表现出来的实力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郑家兵力虽少,但据险寨,守要地,两千海盗联军围攻半日,死伤甚多,却难撼分毫,而衢山军上岛还不及两个时辰,三百正军一人未伤,但郑家在湄屿上的据点却已被全数拔除。这样的战斗力,就算换了禁军来,怕是也不一定能有相同的表现。尤其远远看着三丈高的寨门在惊雷中化为灰烬,他们无不吓得魂消胆丧,当赵瑜遣人来传令,命他们入寨相见时,人人俯首听命,不敢有半句多言。不过……在这些人中间,唯有朱聪例外。
衢山军兵利甲坚是事实,训练有素也是显而易见,但在朱聪看来,他们能有今日的表现,靠的却是火药的威力——爆炸现场残留的硫磺味瞒不住人——朱聪从没想到,节庆时燃放的爆竹中所裹着的黑色粉末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不过既然见识过了,下次便可有样学样。火药在大宋并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如果有心,或买或造,随时都能弄到。
但朱聪也清楚,既然赵瑜带兵上了岛,如果他不低头投靠,也就不会有下次了。但他手上有两千人,入了衢山,肯定能换来个不低的位置。只要他们这些福建人在衢山军中能抱成团,同时不断从老家招揽人手,逐步扩大自己的势力,日后与赵瑜分庭抗礼,也不是没有可能。再怎么说,赵瑜若想在福建立足,他们这些地头蛇,非用不可。
当然喽,在现阶段,却还得先装阵孙子,至少得把赵瑜、赵武等衢山头领的心中怨气化解。朱聪偷眼看了一下赵武,他心知,这次偷袭湄屿,已经把赵武彻底得罪了。赵武来广南联络,给他们钱、给他们物,就是为了湄屿。但福建海盗明知郑家在筹划北攻衢山,不但不向衢山告警,反而趁郑家主力北上的机会,偷袭湄屿岛。如果他们成功,赵武和衢山的一切努力就都会成为笑柄——费劲心思,却给人做了嫁衣裳。而且,如果朱聪真的能把郑九的首级给赵瑜送去,衢山军对福建群盗甚至必须得以礼相待,那点怨气就只能硬生生地吞下去。
‘唉!’朱聪暗叹,‘可惜功亏一篑。’他的双眼在几位盟友身上巡视,盘算着找哪个出来当替罪羊,好让他平安度过眼前的这一关。只要能顺利的把赵瑜等人的怒火转到别人身上,凭借手上的两千兵,朱聪有信心在衢山军内做出点名堂来。他眯起双眼,眼皮的缝隙中精光闪烁,‘只要有这两千人……’
但这时,从军寨之外的远处传来的欢呼声,打断朱聪的幻想。海盗首领们人人抬头,视线穿出厅堂,越过寨墙,投射去呼声传来的方向,那里是疍民们船屋聚集的地方。
‘究竟出了何事?’虽然不敢大声喧哗,但头领们都开始交头接耳,心中疑云顿起。
“诸位莫要惊慌!这并无他事,仅仅是大当家在探视受伤的疍民罢了!”赵武终于睁开眼,高声说道:“郑九与我家不共戴天。凡与郑家为敌者,皆为我衢山之友。今日一战,疍民死伤甚重,出力尤多,于情于理,大当家自当先去探视。还请诸位体谅一二,且稍等片刻,大当家须臾便至。”说罢,他饱含深意地瞟了朱聪一眼,森森一笑。
‘仅仅是探视吗?这样欢呼声一点都不像啊!’朱聪脸色不变,只是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暴露了他心中的动摇,他的两千人大半都是疍民,要是给收买了去,他还怎么跟赵瑜讨价还价?!
他再看赵武,却发现那张阴森笑脸中隐含着的讥讽和戏谑。朱聪心中的慌乱因而更甚,赵瑜既然能抢前一步,瞄上了疍民,那也绝不会放任福建海盗们在他手下串联作祟。赵瑜若是有心,把八家福建海盗分化收服也是轻而易举。
朱聪计算着自己能掌握的兵力。‘两百?不!’他轻轻摇头,‘只有四十!’那一百五十个从广南招募的新人并不可靠,朱聪实实在在能把握住的,就只有四十名三年前与他一起从老家逃出来的至亲。就凭这点人,在衢山军中怕是连点浪花都掀不起。
‘怎么办?’朱聪想着。‘还能怎么办!’他冷笑,‘既然现在无法对抗,就暂且作条听话敢斗的好狗罢!……机会总归是会有的!’他有耐心,他有的是耐心。
与朱聪不同,其他的海盗头领就没那么多心思,当听到赵瑜前去探视受伤的疍民,虽然各自心中不以为然,但都放下心来。既然赵大当家连那些只出了一点力的贱民都照顾到,他们这些郑家死敌自然也不用担心会被秋后算账,还是安安心心的等着赵二郎的发落好了!他们这样想着,厅堂中紧绷的气氛也因此一下松弛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门外传来,这脚步声虽快却稳,记记踏在众人的心口。赵武闻声,便当先站起,海盗首领们慌忙跟随。只觉得一道烈风卷入厅中,厅堂内的火光一阵摇摆,人影随风,一个矮壮的年轻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黑肤圆脸,个矮体壮,正是传闻中赵大当家的样子。
赵武领头,众人齐齐拜倒:“拜见大当家!”
“哪能如此大礼!”赵瑜大叫,忙上前把人一个个亲手扶起。
一番喧嚷,各人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赵瑜大马金刀坐在上首,笑道:“在下方才去探视与郑家作战而受伤的疍民弟兄,却劳烦各位兄弟久候,实是过意不去。还望勿怪!”
“不敢!不敢!”听得赵瑜此话,海盗们再次跳起,连声逊谢。
“坐!坐下来说话!”赵瑜说着。见海盗们依言坐下。他又道:“那些疍民虽属贱籍,但毕竟与郑家厮拼过,出了力,也流了血,对我来说,这样的人就是自家兄弟一般,若有个损伤,我当然要探视一下。今日一战,疍民们死伤甚众,尚幸我此行带来的郎中的医术还算过得去,倒也救回了几个。”
海盗头领们面面相觑。今日一战,死伤的大半是冲杀在前的疍民,他们各家嫡系的伤亡都只有寥寥十数人,却不知赵瑜是不是在讽刺。但朱聪却是满脸的感动,腾地站起,抱拳赞言:“大当家仁心爱人,连那些贱民都照拂有加,实令俺们感佩万分。”
“对,对!感佩万分,感佩万分!”得朱聪提醒,其他头领也连连点头,齐声附和。
赵瑜哈哈一笑,看起来被拍的十分开心。他拿起身前桌案上的酒杯,自行斟满,举杯向着众人,“今日我和各位兄弟大仇得报,再值得庆贺不过。诸位,且尽此一杯。”
众人一齐举杯:“恭喜大当家大仇得报,多谢大当家为我等报仇雪恨。”一饮而尽。
赵瑜放下酒杯,目光迷离,叹道:“大仇虽报,却没能如愿以偿。我当年曾立下誓言,要把郑九千刀万剐,以报父母兄长之仇,只可惜今日郑九虽死,但想剐他却做不到了。”
朱聪出言相劝:“大当家何须如此,郑九在寨门上被炸得粉身碎骨,不比千刀万剐更痛快吗?”
赵瑜点头而笑,“说的也是!”他再举杯,“来,我们再喝!”
酒过三巡,人人皆有了些醉意。
赵瑜停杯不饮,双眼一扫堂前众人:“现在郑九已死,也算了结了桩心事,只不知诸位日后有何打算?”
海盗头领们互相对视了几眼,起身离座,在厅中跪倒,齐声而道:“愿为大当家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