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敌至(下)

  未时正。

  镇鳌山西面的山脚下,昌国巡检司第一都都头费立国弯腰从地上捡起半块烧饼。这烧饼只被啃了两口就被扔下,里面还夹了两条鱼干,是海边渔民常见的吃食。烧饼表面的尘土并不多,被丢弃在地上的时间不算长,很可能就是一两天之内。

  费立国仔细地看过,便把烧饼又丢回地上。他抬头环视四周,他所在的地方是山林间一片不大的空地,他手下半个都的土兵就散坐在空地中,静静地做战前的准备。

  通向县城的小路正从空地中穿过,这条小路虽是近路,但毕竟不比官道平坦,平常走的人甚少。不过费立国却发现空地上有大批人员活动过的痕迹,这并不是他手下造成的,留下痕迹的人数应该更多,起码百人以上。而且在附近的林中,他还找到了不少新鲜的粪便——是人的。

  ‘看来王县尉说得没错,那些贼寇就是从这里进的城。’费立国想着。他已然可以确定,昨天有一百多,但绝对不到两百的贼寇在这里休整了不短的时间,然后乘着夜色顺小路杀进城中。

  他抬头看看山顶的烽火台。既然贼寇能顺利进城,那镇守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烽子们肯定是凶多吉少。那座烽火台的烽帅是费立国的老兄弟,一个村出来的,本还说上元灯会时一起喝酒,没想到转眼就天人两隔。

  ‘他家里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娃儿呐!’费立国咬牙切齿,‘绝不饶了那些家伙!’

  与此同时。

  西门城头。

  “啊……”马千祖扶着雉堞打了个哈欠,虽然后半夜和早间都轮着班睡了两觉,但毕竟时间太短,总是感觉着困。

  ‘幸好只要再熬一天。’他想着。等大当家带着援军上岛,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到时,不但可以安心睡觉,二郎承诺的赏赐也可以到手了。他夜里扳着指头算过,随二郎夺城就有五十贯,城中搜到的财物七成归公,三成均分,分到人头上,据说也有五、六十贯。加起来一百多贯,放在秤上,比他还重。等拿到这笔赏钱,就去买两匹上等的提花罗,到隔壁成家一放,看那从不拿正眼瞧他的阿花贴不贴上来?

  收起脸上的傻笑,擦擦嘴角的口水,马千祖从幻想中醒来。

  城下又有两骑巡检司的探马在跑着,他记得这两个骑着骡子的家伙,就是刚才来哨探过的。前面带着被射死的那个探马的尸首逃走后,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整整小半个时辰,这两骑探马远远的从西门这儿跑到南门,又从南门那儿又跑回西门,来来回回好几趟,就是不肯再接近城墙一步。

  ‘二郎身边的那个武哥儿真真好箭法,就是人傻气了点。’刚才马千祖就在城头上,自然知道探马为什么不敢接近。

  又打了个哈欠,他觉得不耐烦了,‘不是说一个时辰必到吗,怎么还没来?’

  突然,他睁大了眼睛,一彪人马正从西面远处的山脚下闪了出来。

  ‘是他们吗?’马千祖又眯起了眼。虽然离得很远看不分明,但黑压压的人影逐渐延伸,在官道上占去了很长的一截却是明摆着的事实。

  ‘恐怕有两百人……他们终于来了!’他一把扯下腰间的号角,用力吹响了起来。

  未时六刻。

  镇鳌山顶。

  张承业静静伏在枯草堆中,他身上披了件草黄色蓑衣,头上套了个自编的草环,不走近了看,决计发现不了草窝中竟趴着个大活人。

  北风顺着山势吹着,透过已经扎得很紧的裤腿,把他下半身吹得冰凉。不过,张承业的上半身却是暖洋洋的。他身边放了个从烽火台中搬出的火盆。虽然已经里面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了一点火种,但剩下的余温还是能够保证他不会冻死在山上。

  一阵风吹过,头上草环耷拉下来的一缕草筋落入了火盆中,一下子就着了起来。张承业忙把草筋一把掐断,任它在火盆里燃烧。

  他理了理头上的草环,又静静地趴了下去。这已经是第三次出现同样的状况了,张承业叹口气,‘二郎以前教的这藏身方法是不错,就是身边放着火,总让人提心吊胆。’

  这张承业同样是赵瑜的亲随,虽然不及赵文赵武那般亲厚,但赵瑜也对他十分信重。为了防备敌军依他故计从山口偷袭,赵瑜便派了张承业在镇鳌山顶的烽火台上守着,若是发现敌军就点起狼烟,以作警示。

  但当张承业到了烽火台中,就觉得赵瑜的命令有些考虑不周。如果他是官军的军头,不论要不要从后山偷袭,肯定会先派几个人来这里探察,如果烽火台上没敌军,还要留人守着。毕竟这烽火台是离县城最近的制高点,能观察到城中动静,不可能放着不理。

  到时,如果官军真的派了几个哨探上来,他该怎么办?

  点火?如果官军没有分兵打算,就是谎报军情。赵瑜若是因此调度失误,失了城池,张承业的脑袋也保不住。

  不点?等哨探往烽火台上一坐,他想点火都点不了了。如果官军正好分兵上山,奇袭县城,他就只能干瞪眼。最后,脑袋一样要掉。

  张承业心里盘算着,很快就做了决定:不能留在烽火台中。他先在二楼的墙上挑了件枯草颜色的蓑衣披上,再从台顶搬着一个火盆下来,又在底层的厨房内翻出一个盛满油的葫芦,最后从烽火台旁的柴草堆中寻到了一束艾蒿——岛上没有狼粪,点烟只能靠艾蒿。他连拖带拽的把几样东西弄到了烽火台北面的上风处,寻了个能看到山路上的动静,却不虞被注意的草窝子趴了下来,等着敌人上山。

  果然,就在他躲起来不多一会儿,就有四个哨探顺着山路进了烽火台中,其中一人很快就出来顺着原路返回,但剩下的三人都留在了烽火台内。

  张承业看得心中直叫侥幸,若是他还留在里面,肯定是死路一条。

  不过,他现在却可以安安心心地趴在安全的地方,监视着敌人的动静。

  ‘就等着你们来!’张承业想着。

  未时末。

  西门城楼。

  三十名武士持弓而立,两口油锅一字排开,众位头领齐聚城头,但这一切却变成了无用功。

  巡检司的人马竟然下了通往西门的官道,转而往南门去了!

  陈五皱眉:“南门有瓮城,这儿可没有,他们为什么去那里?”

  至善摇头:“难道他们不知,我们从城内赶去南门要比他们快的多,想杀我们个措手不及也不可能啊?”

  赵瑜叹气:“南门没油锅啊!”

  守城向来以远程武器为上,不让敌军接近城墙是最安全的办法。不过当敌军一旦攻到城下,对付敌人的最佳武器不是擂木、狼牙拍,而是热腾腾的滚油。一锅油下去,再丢个火把,不论是人还是云梯、棚车之类攻城器具,都能一勺烩了。只是油太精贵,没法儿多用。

  不过今次官军一方人数将将两百,一瓢一个,两锅沸油不必用完就能把官军都烩熟掉。人数不足,他们自然不敢硬冲。

  赵瑜看看那两口滚开的散发着调和油香气的大锅。城中能弄到的菜油、豆油、茶油、麻油都在这里面,两口大锅也是特制的。除非这两口锅能立刻冷下来,不然南门是没机会上演油泼耗子的把戏了。

  赵瑜心中自责,这是他的失误。在敌军还没进攻前,就把所有的手段都摆上台面,已是一桩大错;而自以为是地认定敌军只会攻击西门,而忽视了其他各门的防守,更是错上加错。敌人并不是玩偶,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这还是区区几百人的攻防战,要是到了千人、万人,出个错恐怕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赵瑜摇摇头,才捡漏攻下个小县城就开始自以为是,却不想暗地里算计自然容易,不过一旦变成面对面的硬碰,差距一下就显出来了。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要走的路也很长,小心谨慎才是正道。

  挥手示意赵武带着两队弓手先赶去南门,赵瑜走到至善身前,恭恭敬敬道:“三叔,又要劳烦你老人家了。”

  至善和尚不高兴了,道:“莫提老字!你三叔还结实得很!有话直说。”

  赵瑜道:“官军往南去了,我和五哥也得到南门把守,但这西门交给别人我却放心不下,想来想去,只有三叔最合适。”

  “你小子是怕三叔我去了南门拖累你才这么说的罢?”

  “侄儿不敢。只是南门有瓮城,要防守的地方比西门大得多,这里的兵都得调去,只能留下半队。凭这点人手,不是三叔,恐怕压不住城内有人起异心。”

  至善笑了:“就你小子会说话。你且去好了,有三叔在,西门这儿包管无事。”

  赵瑜低头行礼,道:“有劳三叔了。”

  他抬头后,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三叔,官军人数不过两百,等南门开战后,不可能再分兵过来。油锅的灶头可以熄了,冷下来后得速送来南门。官军人数是我两倍,光靠弓箭怕是挡不住他们上城。”

  至善和尚点头:“俺晓得,记着呢。瑜哥儿你放心去吧,莫要再耽搁。”

  赵瑜又行了一礼,留下半队,就带着剩下的兵士沿着城墙向南而去。

  申时初。

  冬天白昼短,从南门外向西看去,西垂的日头还没有树梢高,算时间,也就一个时辰的光景,就要沉到地平线下去了。

  县尉王启年裹着棉衣盘腿坐在一辆小车中。他面色潮红,不时地咳嗽着。王启年素来体弱,今早却浑身湿透的在风地里走了两里路,等他骑着征来的驴子赶到三姑寨,就已经发起了高烧。

  “少府【注1】,”三姑寨巡检肖白朗走到他身边,恭敬道:“这平地里风大,可要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息一下?”

  王启年摇摇头,刚要开口,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撕心拉肺。服侍在旁的一个土兵忙上前替他拍着背,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他一句一喘,喉间带着嘶哑的痰音,艰难道:“吾奉天子命,守境安民。却枉负圣恩,被贼子夺了城去。不亲眼看着城池收复,吾如何能安心。”

  肖白朗还想再劝,王启年手一抬,阻道:“巡检勿再多言,吾意已决。今日若不能夺回县城,吾就死在这里,以报天子。”

  喘了口气,他又道:“吾一儒生,不识兵事,唯有把重任交予巡检,望巡检勉力杀贼,莫负君恩。”

  肖白朗静默片刻,抱拳躬身,一揖到地。昌国诸官自章渝以下,皆尽贪墨,唯有这位上任不满三月的县尉,看起来尚称得上是好官。

  土兵们正在做着攻城前的准备。

  城中的海盗人手不足,连南门瓮城上的城墙都站不满。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夜间攻城,趁虚而入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不过,肖白朗担心那些贼寇见形势不利,就趁夜潜逃——贼寇若逃,必会放火,到时他救火追贼不能两顾——所以才决意要在黄昏前攻城。

  海盗上岸大掠,向来是抢一把就走,从不跟官军硬拼。但这次,浪港寨的海盗竟然摆出一副坚守城池的样子,肖白朗虽然想不通,但并不介意多些首级来妆点他的功劳。

  一根根三四丈长毛竹从随军的牛车上被卸下。海岛上缺木头,不论是云梯,还是跨过壕河的浮桥,都得靠这些竹子来扎制。最极端的情况下,这些毛竹就是送人上城的工具。只要两人一前一后持着冲到城墙下,后面的人用力把竹竿撑起,就可以把前面的人送上去。

  撑杆攻城法,对于肖白朗这样读过武经的人来说,简陋得可笑。不过他并不真的以为靠这种原始的攻城工具就能冲上城头。使用撑杆需要极高的技巧,他手下的土兵们可从来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肖白朗望着西面的镇鳌山,在那里,他早有安排。

  申时二刻。

  费立国就站在烽火台上赵瑜昨夜所站的位置,同样向下方的县城看去。

  县城中,除了县衙最北端黑了一块,其他地方看起来跟平时没有区别,仿佛没遭过海盗一般。但费立国清楚的知道,杀了他兄弟的凶手现在就在城中。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一滴滴血从掌心滴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赵……武……”费立国咬牙切齿地念着仇人的名字。

  他兄弟是背后被刺,还有两个烽子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熟悉亲近之人用匕首刺杀,如何能做到?

  烽火台中八名定员,却只有七具尸首,缺的那个,正是三个月前才编入台中的新人,如何让人不怀疑?

  他那兄弟为人最是勤谨,早晚巡查、尽夜守望,从没一日误过,若不是有内奸,如何会让人潜到台中而不知?

  赵武!费立国清楚地记得那张孩儿脸。前月他来找兄弟喝酒时,就见过那贼子。当时因为那贼子年纪小,他兄弟太过照顾,只让他干轻活,连守夜都不需做,还引得其他烽子不满,想不到那贼子如此狼心狗肺,下起手来毫不留情。

  幸好,那些天杀的贼寇还留在城内,赵武那贼子现下也应该就在城中。

  “兄弟在天有灵,看哥哥为你报仇!”

  “都头,”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土兵从楼梯口上来,惊醒了费立国。他是费立国的亲兵。那亲兵近前躬身,道:“陈烽帅和几个兄弟的尸首都收敛了,就停在下面正厅,都头要去祭拜一下吗?”

  “不用了。”费立国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沙哑,“等某杀了那仇人,取了首级和心肝再来祭我兄弟。现在磕再多头都是没用。”

  他远远地向南门方向望去,能看到一些小黑点冲向南门。那里已经按计划开始佯攻,他也不能耽搁了。

  费立国转身下楼,到了底层,看也不看正厅中排成一排的尸首,大步跨出烽火台。

  烽火台前,土兵们已经整装待发,只等命令。

  “肖巡检已经在南门动手了,我们也不能输给他们。现在,城中的贼寇都聚在南门防守,这山口却也不会有多少人守着。兄弟们跟我来,去杀他个出其不意!今天的年酒,就在城中吃!”

  “诺!”半个都的土兵齐声大喝,声势震天。

  费立国手一挥,正要带兵出发。却有一道北风吹来,带着一阵烟火气。他急向北看去,只见一蓬火焰在林中燃起,一个人影正要从火边离开。

  费立国眉头一拧:‘怎么还有暗哨?’

  更不打话,费立国左手从腰间弓囊取出爱弓,右手同时在箭囊上一抹,只一瞬,一支精钢白羽箭就搭在了弓上。左脚箭步跨出,右手用力一扯,一石八斗的强弓便拉成满月,“着!”费立国一声大喝,手一松,白羽箭闪电般离弦而出,穿过山林间树枝的空隙,从那贼人的背心直贯而入。

  贼人惨叫一声,直直地栽倒在地,只挣扎得一下,便再无半点动静。

  费立国收弓而立。众土兵齐齐喝彩。

  身边亲兵凑上前来,道:“都头,这火恐会惊动城中贼人,要不要先把火灭了?”

  费立国看着火堆上冲天而起的黑烟,摇头道:“来不及了。”

  他举手大喝一声:“城中贼人已被惊动,迟恐不及。众家兄弟,快随我杀进城去!”

  注1:少府:县尉的别称。知县称明府、县尹,县丞称赞府或二令,县尉在知县、县丞之下,故称少府,也可称邑尉。而县主簿,就简称县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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