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无穷

  大着胆子再推,他方模模糊糊道:“同娑那傻小子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大约是想向你献宝吧。”自嘲一笑:“我哪知道你差点因此杀了我。”

  ……同娑这是想吓死我罢?

  印象中,同娑几时又同我友好了?总以捉弄本仙为乐。不曾想他这小小的恶作剧,生生挑起了一场战争,差点因此失去了他最爱的哥哥。

  本仙暗呼侥幸,又恨道:“同娑殿下作事不分轻重,戏弄起人来也用这般歹毒的法子。”

  他总还是心中回护这幼弟,替他辩解一句:“不过是鲛王一双眼珠子,他生前罪不可恕,死了被同娑制成泉客珠,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条龙……本仙飞起一脚,真想将他踢下海去。

  明明什么都知晓,偏偏不肯与我讲真话。

  先前瞧着本仙也还热情,此刻偏又巴不得本仙快快离开一般。我见他面青唇紫,被冻得厉害,将怀中避水珠掏出递了过去:“你如今法术全失,这避水珠带在身上也省得日日**,冷得怪难受。”

  他猛然坐了起来,一双妖娆媚目冷冷盯着我:“小呆鸟在同情我?——本殿还不需要同情。你若前来探望故人,本殿欢迎,若是前来施舍你的怜悯慈悲,还请收起。”

  我手中握了避水珠,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半晌,方才弱弱道:“想当初我在天庭多得你照拂,这避水珠就当我偿还你当时情义。”

  他“哧”的一声笑了,双目如刀,直逼到我脸上来:“本殿才没那么好心!我就不信你不明白本殿当初拘你到天庭的缘由?”

  我讷讷一时,原来的伶俐口齿今日滞涩无比:“我……我自然知道,殿下拘了小仙去天庭,不过是知晓了我的身份,想拿小仙来做棋子,牵制修罗王爹爹罢了。”

  他指着我一脸讽笑:“小呆鸟,原来你不傻啊,既然明知我不安好心,如今瞧着我落魄了,倒也不忙同情,想笑便笑罢?”

  我愣了一愣,终究明白他心结难解,暗叹一声,将避水珠放在礁石之上,强笑道:“我不过是捅了你一剑,想来瞧瞧你死了没,如今瞧你活生生在这里,可真有些恨自己学艺不精!”

  他初时瞧着我的激动神情,大略是在这孤海之上寂寞难熬,猛然碰到熟人,自然热情过头了些。待得警醒,才有暇打量自己的惨境,以他这般骄傲的龙,自小被众仙捧在云端,乍然跌落泥泞,这般反应也属正常。

  许是听懂了我话中并无同情之意,他倒敛了那幅惫懒样子,坐起身来,作势要拉开前襟:“既然如此,不如趁着此刻无人,你再捅我一刀罢。”

  ……这条龙,忽喜忽怒,忽冷忽热,难道是被海水给冰坏了脑子?

  当年在天庭之时,我确有胖揍他的意图,但如今斯人已凋落泥泞之中,本仙仙德虽向来有亏,也不应上前再踩上两脚。

  天空之中猛然惊雷滚滚,有一道声音远远的传了来:“姑娘,探视的时间已到,快快回转。”

  他似被这惊雷之声给吓着了,双肩顿垮,面色僵硬,紧抿了下颌,见得我起身欲走,终究低低开口唤了一声:“小呆鸟……”许是我眼花,他目中竟有哀恋之色。

  我亦低低应了一声,不能想象从前尊贵雅达的天界太子如今被拘囿于一方礁石,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也只是一刹,他重又振作精神,挤眉弄眼朝我一笑:“小呆鸟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又贵为阿修罗族的公主,怕是不久之后便要招一位驸马了吧?”

  我只觉他这笑意牵强,时间紧迫,实也不必撒谎,于是回他一个苦笑:“殿下有所不知,爹爹已设了招婿大比……青鸾万般无奈之下,也化作个男子报名参加。”

  他頓时笑得前仰后合:“万一到时你拨了头筹,难道自己娶自己?”那笑容似昙花一现,忽尔凋残:“本殿明白了,你是怕自己的心上人会落败,也好到时援手,你倒是考虑周详。"后一句已带了些冷意。

  我早已习惯了他这般忽冷忽热,反驳道:“婚姻大事,关乎终生,定然要两情相悦,执手白头,青鸾哪里有殿下的勇气,临成亲之时悔婚……”不过一时失口,至此恨不得将话吞回去,就盼着海浪声高,将我的话遮盖。

  但到底此乃我的一厢情愿。我与他离得这样近,不听到几乎不可能。他微微一笑,认识数百年来,难得赞同我一回:“夫妻鸳侣,理应同心同德,两心相悦,无关容貌家世门第,我当初究竟不曾想透这一点。”目中依稀隐有惆然之色。默得一默,远处又传来了那判官的催促之声,他终于问道:“我当初轻率订亲,又轻率悔婚,你表姐虽性子不好,但终究是我令她在仙界出丑……我虽无意与她结为夫妇,但如今想要赎罪也无可能。不知她如今可好?”

  我从不曾见他这般低声下气,有心想要告诉他:丹珠表姐自被当庭退亲,如今性情大变,杖杀无辜鸟族上万。但极目穷尽,四野茫茫,惟有海涛之声,除了他再无一只活物,心下恻然,不忍道出实情,只安慰他:“丹珠表姐从来被姨母捧在掌心,骄纵些也难免。再说……再说当日你二人就算成亲,你却被罚下阿鼻大城,依着丹珠表姐的性子,也决无可能与你同甘共苦,还是不曾成亲的好。不曾成亲的好。”

  他本敏达,焉能不知我话中之意,遂略过不再提丹珠表姐。

  我向他告辞,一跃腾空,他却忽尔叫道:“小呆鸟,当年在天庭,你对我……你对我可曾有想法?”

  饶是本仙愚钝,也明白了他这话中之意。但事已至此,不但现在,便是从前他高高在上之时,我对他亦无男女风月之情,时光雕琢,我心中唯有一人不能忘却。我在空中笑答:“从前在天庭,殿下让青鸾扫地的时候,青鸾就想胖揍殿下一顿,可惜法力低微,心愿不能达成!”

  他豁然大笑,:“本殿倒不知你有这等想法。今日四野茫茫,反正无人瞧见,临别之际,不如你将这心愿了了如何?”

  本仙难得仙品上佳一回,朝他笑道:“殿下且记着这頓打,等哪日有暇再见,青鸾定然要讨回来。”

  “好,本殿等着。”

  他这般温柔承诺,仿佛是向着心上人承诺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惹得我脚下不稳,差点从空中跌落下来,连忙幻出原身,在他头顶清啸数声,振翅而去。

  回首相望,大海之中的礁石渐成黑点,渐行渐远。

  等回到原处,岳珂已翘首已待。

  我化出原身,落在他身边,那判官率先而行。本仙偷瞧他面色,却是愀然不乐,暗猜他定然是对天后恨之入骨,嫌天后所受惩罚略浅,心中不舒服罢了。但判官在前,想要说些软话安慰他,却颇为不便。于是暗暗伸出手去,借着宽袖遮掩,紧握了他的手。

  不成想我方握住了他的手,便被他攥得死紧,几乎令本仙呼痛,狠狠瞪他一眼,却见他满心欢喜,低低埋怨一句:“我以为你要留在孤海之处陪伴凌昌那小子,难舍难离,磨蹭了半日方回来。”

  我气结,复又掩唇一笑,原来他这般愀然不乐却非是因着与天后相见,乃是因着我与凌昌相见,心下不痛快罢了。偷瞧了前面疾行的判官一眼,狠狠掐了他的手指一下,半恼半笑:“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又不曾作下杀孽,怎的会被拘在阿鼻大城?”

  他笑得愈发开怀,目光甜软得能滴出蜜糖来,恨不得将我粘住一般。

  回城途中,他方在我耳边低低道:“当年,娘亲被天后用禁咒之术囚禁在天庭,如今她也不曾落得好去,娘亲若瞧见了,该是何等畅意!”

  我略想一想,驳他:“不管现如今天后落到何种地步,侧妃娘娘怕是早已不在意。”见他一脸呆样,复又揣测:“当年二女争夫,万般因由皆是因着天帝。侧妃娘娘钟情天帝,方才与天后结下了这深仇,现如今她连当年深情都已抛弃,还认得天后是哪个?”

  那时候修罗城高大的城门已近在眼前,他紧拥了我,仿佛下一刻我便会离他而去一般,低低反复在我耳边喃喃:“青儿,若哪一日我令你心有不满,伤心绝望,哪怕你对我打也好,骂也罢,都请别离开我,别像娘亲一般绝然而去……任何时候,求你别抛下我……”

  我那时候不知前路漭然,误以为一马平川,又见得他这般紧张,料想定然是昆仑侧妃的绝然离去让他生出了危机之感,他这般着意于我,且答应他又有何难?于是回抱了他,低低应答:“好!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

  城门巨响,缓缓打开,城内的热闹气息扑面而至。我化作了武此仁的模样,与他并肩回到了修罗城。<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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