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随万里
)等我再次醒来,睁开眼时,已到了思篁殿偏殿我的大床之上。修罗王爹爹双目泛着血丝,胡子拉茬,神情憔悴,紧握了我的手,连连叹道:“好!好!鸾儿醒了就好!”一叠声催促:“还不将公主的膳食补汤端上来?”
侍女鱼贯而入,碟碗杯盏顿时将床前圆桌摆满。爹爹亲手端了一碗黑糊糊的药,放在唇边吹了吹,笨拙的喂了过来。
我张口要说,才发现嗓子已经干的快冒烟了一般,在爹爹殷切的目光之下,扒着碗沿吞了一口汤药,味道之奇怪,平生仅见,差点令我吐出来,在爹爹慈爱的目光之下勉强咽了下去,急切问道:“爹爹可曾遣人去寻离光?”
爹爹顺势又将药碗递了过来,无视我紧皱着眉头嫌恶的表情,就是不肯开口。我紧闭了眼,一口气将这碗药大口咽了下去,他才笑**开口:“雄力带着一万修罗兵前去寻找,鸾儿可放心?你昏睡了这十来日,想来他也该回来了。”
雄力乃磊落之人,断然不会做出落井下石之事,我自然放心得下,接过爹爹递过来的水,又喝了两口。爹爹将桌上粥端了过来,一口口喂我。
我心中想起离光,虽心如刀绞,但醒来之时,见得爹爹这般模样,不忍令他担忧,强撑着又吞下去半碗粥。爹爹见得我柔顺喝粥,目露欣慰之色:“爹爹在东海听得鸾儿凄鸣,吓得魂飞魄散……这些日子爹爹极是后悔,未曾派一队右翼军保护鸾儿,以后鸾儿万不可私自出游?”
我身上伤口并未好尽,心口也痛得厉害,自己这般狼狈,也不见爹爹责备,只觉暖意融融,捂着心口笑道:“女儿这不是好好的么?都是我不听话,害得爹爹与天族又开战。”
爹爹满不在乎摆摆手:“迟早要开战的,与鸾儿无关。本王只得一个孩儿,岂能容得在族欺凌?”顺势又递了颗紫色的果子:“这果子乃疗伤圣药,鸾儿多吃几颗。”
芳重从殿门口进来,瞧着爹爹一时里给我递果子,一时里递巾子,似被惊到了一般,连忙拨脚过来,欲接爹爹手中巾子:“门外这些不长眼色的下奴,怎能教我王做这些琐碎的事情?”
爹爹制止了她:“芳重休得大惊小怪。鸾儿还是只幼鸟之时,本王便想亲手将她养大,不成想,一转眼她已长得这般大了……”
我知爹爹定然是因此想起了娘亲,只得想法引开他的忧思。伸手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故作惊讶:“爹爹,我怀中原来揣着的东西呢?”
芳重一怔,恭敬答道:“公主的随身物事都是王收起来的,奴婢不知。”
其实自我醒来,见得身上中衣已换,已知东西不在身上。爹爹却当我病得糊涂了,一边怨责道:“鸾鸟生来爱自由,气性极烈。仙界从前便有鸾鸟悲歌,一鸣而气绝之事。青儿倘若还顾惜爹爹半分,也当保重自己,凡事宽想,别被悲冽之气伤了肺腑脏脉,如今怕是得在床上休息数月。”
一面从我枕下翻出一条紫色的帕子来,打开来,里面放着一片昆仑神镜的碎片,约有半掌大小。
我接了过来,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爹爹迟疑道:“这是……昆仑神镜的碎片?”
我点点头,又想起岳珂三魂合一,这东西大约用不上了,心中遗憾倒小了许多。随手将它丢在枕上,奇道:“爹爹,鸾儿在东海之时,闻听岳珂三魂归一,听说那镇魂阵法乃是爹爹当年手笔,只是不知爹爹何时销阵的?”
爹爹似笑非笑瞧我一笑,叹道:“凡人百姓有名俗语,叫女心外向,真正不错。鸾儿不过才醒,便记挂着这小子。自你在滇池随他而去,雄力日夜兼程回到修罗城,爹爹便赶去东海销阵施法。掐指算来,应是你们离开天界之时,他便三魂归一的。”
我面上腾的似着火一般,猛然省起自己在东海之上编的那些瞎话。那时候欺他健忘,我道:“三郎有所不知,我与你……春风几度之后,近日方才察觉已珠胎暗结……”
我还说:“……若你不能将那昆仑神镜抢了回来,出了意外,我便与肚里的孩儿也不活了……”
想本仙一万零四百多年仙龄,打架生事,撒谎成性,早已练就的面皮厚如城墙,如今一张老脸红透,似内里烧着火,烤得面皮就要焦脆一般。
我呻吟一声,一头扎向身后丝被,将整个的脑袋都埋在被里,恨不得就此闷着,再不出来见人。至好是此后再不见岳珂。
爹爹在被外与我角力,唤道:“鸾儿,快些出来,可别闷着了。你悲鸣之时伤了肺腑,决不能闷着的。”
我羞窘得几乎快哭出来:“爹爹,你就让女儿躲躲吧。”
爹爹爽朗的笑声从被外面传了来:“鸾儿是不是哄骗了岳珂那小子?反正此时他又不在修罗城,你大可放心出来。”说着被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芳重瞧着面色古怪,显然被我这般无赖的做法给吓着了。爹爹与我相识最久,倒习以为常了。自我回到修罗城,在爹爹面前亦是全然放松,由得自己心性。此刻被他笑**瞧着,一时竟然将东海的惨景忘却大半,虽记挂着离光生死,总好过悲啼不止。
爹爹大概怕我过于悲戚,近日政务也搬进了偏殿,日夜守在我身边。我身上多处受伤,有时拿着那半面残破的昆仑镜碎片把玩,他处理完政务,亦讲些四海八荒的奇趣之事与我解闷。
我虽放不下岳珂,但自得知自己撒谎被他识穿,多了一层尴尬,倒暂时将思念稍减。
数日之后我正在与爹爹进午膳,门外有人大声叫着:“姐姐姐姐……”一路闯了进来,后面跟着大队宫中侍女侍卫,一边急叫:“国主,我王与公主正在进膳,还请国主稍候,等婢子通报……”
门口已闪进一张绝世倾城的俊颜,赤瞳如上好的红宝石,极是引人注目。修罗爹爹放下箸,笑道:“早闻青丘国主人才出众,本王瞧来,传言果然不假。”
我挣扎着要起身,被爹爹按牢在床上。遂招招手,柔声道:“九狸,快过来,让姐姐瞧瞧。”
九狸面上喜意难掩,却又故作老成,整衣入内,向着爹爹施了一礼,文绉绉道:“早闻阿修罗王英伟,九狸早有求访之心,得阿修罗王邀请,九狸便马不停蹄前来造访。”
我自小将他养大,甚少见他这般文雅,一时绷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心口又笑又痛,总算将这些日子内心积郁悲伤排遣不少。
爹爹见我笑得开怀,如释重负:“鸾儿这些日子意态消沉,伤口也恢复的不甚好,爹爹听闻你与青丘国主私交非浅,便自作主张替鸾儿请了来。爹爹现下还有事要忙,青丘国主且请宽坐。”又指着一干追进来的侍女吩咐:“尔等好好侍候公主与青丘国主。”
众人齐齐喏了,爹爹才放心离开。
九狸拉着我的手,将我全身瞧遍,这才叹道:“姐姐瘦了这许多,亏小狸还以为,姐姐找到了爹爹,在修罗城中过得甚好呢。”
有侍女斟了茶,悄没声退了出去。我拉了他的手坐在床头,摇摇头:“你没瞧见父王那般紧张的样子,姐姐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只是小狸怎的又成了青丘国主?”
九狸本来坐着,闻言噌立起身来,激愤道:“还不是我四姑母,险些将我逼疯。当初我与姐姐在一起,可是吃了睡,睡了玩,诸事不理。四姑母嘴上说着疼爱我,将九狸拐回去以后,便逼着我学这学那。仙术政务,没一刻消停。自己倒从国主之位上退了下来,闲来只盯着我的课业。”又喜笑颜开:“亏得阿修罗王请我来此作客,否则哪得小狸脱离苦海?”
上前来作扭股糖一般,紧抱着我的胳膊撒娇:“姐姐,你便多留我住些日子,最好是长住下去,再不回青丘如何?”
我哑然失笑。想起与我有一面之缘的九狸的那位四姑母,瞧她那般威严的气势,倒比九狸更适合做青丘国主罢?九狸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又向来对他实行放养政策,凡事由着他的性子,疯玩疯跑,突然拘禁在家中要立规矩,于他确然十分的痛苦。
他在我身边蹭了一回,眉头忽然皱得死紧,问道:“姐姐,听说鲛人被灭族,此事可当真?离光哥哥可也遇难了?”
雄力虽然未曾回来,但我心中也渐渐明了。他一日不曾回来,不过是拖着罢了。出事已过了半月有余,日子越久希望越渺茫。我心中痛楚,却由不得点点头,目中又凝起了泪珠。
九狸大概从不曾见过我哭,立时手忙脚乱,边劝边拿自己的袖子替我揩泪:“姐姐休哭!离光哥哥虽然亡故,不是还有九狸陪着你嘛。九狸以后都不惹事生非,令姐姐生气了。我一定乖乖呆在你身边。”
又指着我枕边昆仑神镜的碎片,道:“姐姐你瞧,九狸近日仙法大有长进,我变一个离光哥哥陪你可好?”拈指为诀,口中喃喃念叨,一道银光向着镜面而去,那镜面不曾如他预期一般变化离光,他正念叨:“怎的不灵了怎的不灵了?”那半片镜面忽尔幽光大盛,黑色的镜面竟然透出柔光,似凡间的铜镜一般。
我一时之间忘了悲戚,忙将碎镜拿了起来细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