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愿相随
)彼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时戏语,差点令我们在战场之上遗失了彼此。
岳珂虽健忘,却一贯的信诺。我不过小小请求,并未奢望他能答应,我不知他基本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但他明知修罗部与天界结怨已深,却立时点点头,毫不迟疑答应了我,总还是教我急惶之心稍安。
我离了他的住处,沿途遇上了滇池蛟王。他喝得酩酊大醉,在一名俊俏侍儿的搀扶之下,摇摇摆摆走了过来。见了我,笑得不怀好意:“青丫头这是才从岳小子房里出来?”
滇池蛟王向来没个正形,他这般问我也无甚奇怪,但此事若是教碧瑶知道,可有些大大不妙了。
岳珂糊涂,碧瑶可不糊涂。她虽在背后中伤我,不过是基本保护自己兄长的一腔友爱之意罢了。
我四下里探头瞧了一回,感觉自己便是那凡界偷情的书生,方与小姐幽会完毕,从小姐香闺出来,但凡见着了人便心虚。见四遭无人,遂放心大胆挺直了腰杆,笑嘻嘻回他:“什么都瞒不过蛟王的法眼!”
他约略是醉得糊涂了,拉过身旁小侍,吧唧亲了一口,得意道:“你们小两口偷偷摸摸,现如今这三小子的婚事大约也由不得大哥作主了。据本王替你们着想,你们小两口不如私奔吧?!”
我这才发现,他拖过来亲的这小侍形容姣美,举止娉婷,虽着小侍青衫,但衣角之处露出一角粉红色纱衣边角,竟是名女子,只是作了这青衣小侍扮相,倒也风流恰当,别有一番绮景妙意。
他见我只管一力盯着那小侍猛瞧,咳了一声,懒懒倚在这小侍身上,只瞧得我怜惜之心大起。他却道:“我说青丫头,你既然有了这贼心,索性也长个贼胆,趁着三小子糊涂,不如拐了他去修罗界成婚。如何?你那父王从来敢作敢为,只要你情愿,他定然鼎力助你!”
——所以我说,滇池蛟王真正是条妙龙,不枉了我与他相交几百年!
他往日举止荒唐也非一日,与我决非同道中人。但今日这几句话,正正撞在我心口,倒教我生出一股豪气来,拊掌大乐:“蛟王所言甚是!蛟王所言甚是!青鸾也正有此意!”
他眯了眯醉眼,赞赏道:“果真是修罗王的女儿,有其父必有其女,此言不差!”
然而愿望之所以称其为愿望者,乃是因为其美好却不易实现之故。我这般一厢情愿的想法,不过第二日便化作了泡影。
等我回到客房,小金凤已好了不少,小喜鹊虽仍是泪眼汪汪,好歹她细心体贴,照顾小金凤决无问题,比之我拙手笨脚,高下立见。
雄立面色沉郁,立在门口,铁塔一般的身子几乎将殿门的光亮全给挡住。我在修罗城中瞧着这些阿修罗部的男儿们个个身材高大魁梧,体格健壮,往往心生羡意,只恨此生非男儿。但此刻教他堵在门,却不知是何意思。我贴着门框往里窜进去,被他伸出一只胳膊挡住,沉声道:“公主只身前往,在这蛟王府中闲逛,为何不肯想及自身安危?若出个意外,教属下如何向我王交待?”
我平日里野惯了,当真不曾被人束头束脚,今儿在外晃悠回来,倒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被人管事。这滋味虽有些新鲜,但细品之下,却有点不是滋味。
我挺胸而上,他烫手一般缩了回去,立时让开了门口铁塔一般的身躯,涨红了脸:“公主这是做什么?”
与君子讲道理,那是正道。
与小人讲道理,绝对是迂腐。
现下这雄力就好比君子,遇上我这般没脸没皮的小人,他若再这般端方,摆出一副奶娘面孔来管教我,我定然要想法将他遣了回去管教爹爹。
我挺胸凸肚,大摇大摆从殿门口而入,与之错开之时,靠近了他的面颊,低低道:“小仙自幼顽劣,修罗爹爹又不是不知道。雄力将军这般老成持重,爹爹也不知是嫌我太淘还是嫌将军太古板无趣,总之是想教你我磨合一番,最好将自己身上这些旧毛病都改改,将军是改还是不改?”
雄力黝黑的面上立里两团红晕,瞧着煞是喜兴,却瞧着我呆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老实孩子,心眼略实了些,当真不应该跟着我这泼皮无赖。
我暗暗叹息。
房内小金凤倚靠在床榻之上若有所思,见得我面带喜色进来,连忙要起身行礼。我将她按牢在床上,笑道:“都伤成这样了,就不作兴这些虚礼了!”
小金凤见我所言非虚,便依样倚了回去:“听得小喜鹊说,姐姐的娘亲乃是鸟族的二公主?”
我点点头,此事倒无可瞒之处。
她小小年纪,忽尔目露精光,欠身向前,“姐姐可有想当这鸟族族长之位的打算?”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妹妹烧糊涂了吧?”拿手在她额间摸了把,烧已退了下来,显然伤势正在好转。
“姐姐我生来便是只鸾鸟,又是修罗族的公主,这且不算,就算姐姐我生就个凤凰命,也不会去做这劳什么子的鸟族族长之位。以前无数次,我瞧见姨母忙碌到深夜,那时候我把酒一壶,正与清风明月为伴,你说,这般悠哉乐哉,为何定然要往自己身上装个枷锁上去?”
小金凤绽出微笑来:“姐姐既有此想法,金凤便放心了。”复又正色道:“无论将来,鸟族发生何事,族长与公主丹主发生何事,姐姐切不可穴手,不知能不能答应我?”
我惆然叹息一声:丹朱高傲,姨母城府深,她两个哪里就需要我了?且我与她们早已决裂,于是笑道:“这是自然,难道小金凤想统领鸟族,坐一坐这鸟族首领之位?”
小金凤年幼,又生得娇弱了些,被丹朱折磨了三天,已是奄奄一息。路上养了这几日,如今瞧来还是病弱的令人心惊。但她忽尔绽出笑间来,便如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倏然开放,艳世风华,绝代姿容,更透着尊贵无匹的霸王之气,竟将她身上这般病弱之气抹了去,仿如凤凰涅磐,浴火之后更见夺目之色。
我一时里瞧得呆住,心下感叹:有她这般微笑,若能统领鸟族,也算得鸟族幸事。总比教鸟族毁在丹朱姨母手里强上百倍吧?
第二日里,天色尚青,便有天界的小黄门前来宣旨:前日天帝送了法宝令太子殿下带着众战将再次前往东海剿灭鲛人,太子又一次出师不利,吃了败仗。
天帝思来想去,听闻长子修为也算不错,唯有急召长子上天界听令,率兵出征,以平叛乱。
我在房内踌躇良久,现今岳珂魂魄不稳,却教他与鲛族首领去打仗。鲛王最擅长幻术,这类魂魄不稳之人去了,简直等于自寻死路。也不知这毒计是谁所出,端得毒辣。
滇池蛟王今日倒穿戴整齐,一大早就将这消息通知了我,此刻寒着脸坐在桌前,沉吟道:“青丫头,你觉得……三小子胜算如何?”
我心下寒凉,缓缓摇了摇头。此刻就算是前往修罗城,通知爹爹解阵续魂,来回时间也赶不及了。更何况天界急召,岳珂眼下恐要一刻也不停的重返天庭,领兵挂帅,与鲛王决一生死。
滇池蛟王从来全无正形的面容之上今日也意外冷凝:“你是说,三小子全无胜算?”
我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深恨出此计策之人:“蛟王可知岳珂三魂仅有两魂存体,另一魂并不在体内?”
蛟王点点头:“此次他来我便瞧着情形有些不对劲。原来是有些健忘,但都不及如今这般糊涂。这般糊涂下去,与鲛王斗起来,不是寻死么?”
我想也不能想,他若败在鲛王手下,无故送了命……教我往后的寂寂仙涯如何捱得过去?身不由已打了个哆嗦,焦燥道:“我上次与他分别之后,他的魂魄尚稳。只是此次相见,不但魂魄不稳,居然连昆仑镜也不见了。他若随身带着昆仑镜,我也会放心一些。”
蛟王沉思一回,安抚我道:“青丫头万不可焦燥大意,如今他虽回了天界,但凌昌母子在天界关系盘根错节,经营几万年,岂能轻易让出位子来?莫非这偷昆仑镜之人与谏他前往战场之上的乃是同一伙人?”
我头脑发晕,口中发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拈手为诀,用仙法在床帐之上留了绿字,书了一道信给雄力,嘱他回修罗界去请爹爹,为岳珂破镇续魂。书完立起身来,向门口而去,又想起滇池蛟王还在我房里,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回头:“蛟王别见怪,青鸾心中焦急,倒将蛟王给差点忘了。我现下就去找他,偷偷跟了他去天界,随他上战场。他虽忘了我,但有我在他身边提点,他总会有点防备。”
滇池蛟王露出怔怔神色来,也不知想起了谁,眉眼间渐渐显出温柔神色来:“我过去总觉得自己声名狼籍,配不上她,如今才知道,这不过是些身外俗名,两情相悦,最应朝夕相守相依,艰险同进共退。”忽尔扬眉朝我一笑,说不尽的清俊尔雅,竟然与过去那吊尔郎当的滇池蛟王判若两人,极诚恳弯下身去,朝我深施了一个大礼:“多谢青丫头!”
说罢头也不回越过我而去,袍角撩起水波,衣带风流,我仿佛第一次瞧见他一般,怔怔瞧了一回,猛然想起自己的烦心事,自嘲一笑,化作一尾游鱼几着岳珂居处而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今日岳珂要离开此地,东海龙王与王妃,共家中兄弟姐妹全来送行。我化作一尾小鱼在人群之外悄悄潜伏了盏茶功夫,一边听着龙王妃嘤嘤哭泣,一边烦闷无比。
好在今日碧瑶比较懂事。劝了龙王妃一时,她才从哭泣之中解脱了出来,只一遍遍追问:“这是谁的计策,要我儿去送死?”
大约是被义愤冲昏了头脑,字字成谶,全无一点吉祥之意。我恨不得立时化出真身来,拿青翎朝她脑袋之上敲几回。这哪里还是往日手段毒辣成府颇深的龙王妃,分明方寸大乱。
更何况,如今岳珂是谁的儿,可真难下定论。
又等了一会,龙王妃方才放了岳珂,被碧瑶搀扶着回房去歇息。他那班兄弟们各自轰然散了。我悄悄尾随在他身后,游了约有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竟然已到了水面。
他涉水而去,我在水波之中抬头去瞧,但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就要腾云而去,不禁懊恼自己竟然面皮难得薄了一回,羞于出口唤住他。
正在愣神,已觉身离碧水,搁浅一般。我大惊,这才发现自己前面贴过来一张放大的俊脸,回首摆尾都无比困难,原来已被他掬在手掌上。
“你这般恋恋不舍紧跟着我,可真要我误以为你对我誓要生死相随!”凤眸之上浓浓的嘲讽味一闪而过。
我听他这话的意思竟然好似在怀疑我,一个鲤鱼打挺,顺势化出人身,明知他如此讽刺我,我理应顶回去才对。但想及这条傻龙的处境,心又软了下来,连连点头,半是装啥半是认真:“当然当然!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小仙去战场吗?怎可出尔反尔?”
他这次神色板正,竟带了些回护之意一般:“战场之上岂是玩耍之处?你这把年纪,还小得很,不如听话,早些回去。”
我心中又急又怒,一时没压制得住,猛然揪紧了他的袖子,咬牙切齿:“岳珂,你这厮从前答应了我的求亲,如今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了,便想抛弃我?”手下不防用过了劲,竟然透过锦袖捏住了他胳膊上的肌肉。
他深深瞧了我一眼,苦笑道:“我答应了你不假。如今我连自己是谁人都搞不太清楚,仙力也时断时续,你跟着我……我总拼了命的护你周全便罢了。”
这句话似将从前那些过往全牵了出来,我霎时泪雾弥漫,哽咽着笑道:“你可不许反悔啊!总还是像以前一样护着我,即使死在了一处,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凤目之中猛然焕发光彩,似被我这句话点燃一般。拖着我的手,驾起祥云腾空而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