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地角
)九狸既然暂无去处,我只得将他安顿在月老府上。月老被他骗了两百年,本欲将他赶出府去,被我苦苦相求,方收留了他,只是从今往后他再不能如往常一般淘气,还要做一些洒扫的活计。
我离开月老府上之时,他苦着脸可怜巴巴跟在我身后,将我送至门口。月老府上一众仙童都挤在门口瞧热闹,你推光搡,断然不信这少年乃是每日里将月老气得跳脚,将红线扯成乱麻的小兽。
九狸在这般注视之下略有腼腆之色,我朝他摆摆手,拒绝了他的相送,沿着天街缓缓回雀罗殿。
其实正是乌金下沉之际,淡淡余晖将天界渲染的金碧辉煌,仿若凡间帝王宫阙,多了几分富贵气象而少了几分仙气。沿途遇见许多仙娥忙碌非常,端着盘中仙果仙桃而去。我揪住一位在雀罗殿当差的仙娥,瞧着她盘中仙桃,咽了口口水道:“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她面上粉晕一闪而过,朝我眨了眨眼:“你这丫头整日玩得疯了,四海龙王带着龙子公主们来天庭赴宴。说是龙子们皆已成年,想烦令天帝在各仙族里替龙子们觅得良配。”
我呆了一呆,心中不知为何,某处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有一根细细的线扯了一下,又酥又痛,但既然不流血不见伤,想来定然无大碍。扯了扯面皮,我笑着对她道:“姐姐这般妩媚,莫非是意动,想做龙王家的儿媳妇?”
她手中端着盘子,狠狠瞪了我一眼:“嘴上不肯积德的丫头!”加快脚步追上了前面的仙娥们。
我心中一动,想起两百年前岳珂那副痴痴迷迷的样子,鬼使神差,念了个隐身诀,紧紧跟着那仙娥而去。一路随她穿廊过亭,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了一处宫殿。此时夜色降临,那处宫殿却灯火甚是通明,远远便听得到一阵笑语喧哗。
想来这殿中仙法高妙者颇多,我这般粗浅的隐身术定然会有上仙瞧破。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又捏个诀,化作了一颗小小的珍珠,就牢牢定在那端仙桃的仙娥珍珠发簪之上,居高临下,倒也是个极佳的地儿。
那仙娥尾随着前面那一众端着各色果盘的仙娥们进了大殿,突来的亮光刺得我下意识眯了一回眼睛,又想起如今自己不过是一粒珠子,做这般动作并无人知道,当即心下一乐,放心大胆的打量起殿中宾客。
坐在主位的一对男女皆是中年人模样,男的面目儒雅威严,妇人眉眼却与太子殿下有三分相似,凤目凛凛,瞧着便是个不好相与的。
其下乃是太子殿下与同娑殿下陪坐两旁。再往下便是四位中年男子分坐两旁,其中一人正是东海龙王,另三位想来便是西海南海北海龙王了。这四位龙王皆是一把年纪,面皮之上均有了褶皱,也无甚可看之处。我把目光细细巡梭,见得其下按着年龄,四地的王子公主们依次徐徐排开,倒也热闹得紧。按着年龄,我很快便在右手第五位上找到了要找的人。
岳珂一身锦袍,面色恬淡,正端着酒盏把玩,两百年不见,这厮瞧着倒比过去更要清减了几分。我正瞧得津津有味,盘算着如何在各位上仙的眼皮子下面蹭到他身边去,再详详细细的瞧一遍,看看他那疯症可好了,那宫娥却放下了果盘向外行去。
我在她头顶呼喝了几回都不能令她回转,只得极是懊恼的从她簪上跃了下来,焦急的等待下一拨的宫娥尽快送了吃食进去。
可惜下一队宫娥皆端着炒菜,我既不能将自己变作了炒鸡蛋,又不能将自己变作了炒青菜,万一被那位上仙吃进肚子里去,惹了祸事出来,可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我这般在门前隐了身静等了许久,终于又等来了一队宫娥。这次那一队宫娥皆端了现摘的樱桃来,我闭眼想上一回殿上桌位次序,冒着被吞下肚去的危险跳进了其中一名宫娥的盘中,那盘子晃晃悠悠,只听得嗒的一声,却是碟子轻放在案上的声音,我再睁开眼睛之时,眼前对上了一张温润的有几分熟悉的下颔,渐渐那下颔朝后,微妙凤目不过在樱桃盘中随意扫了一眼,我心中陡然紧张,生怕他将我捏起来喂进口中。
这樱桃颜色鲜艳,味道甘美,想我自做鸟儿至今,何尝如这般红艳水嫩惹人垂涎过?那眼神在盘中略略停留了一下,便随意的撤了开来,我正大松了一口气,那眼神却又窜了回来,面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将目光定在这樱桃盘中,不住打量。
若非现下我扮作了一颗果子,定然是额头见汗,目光忐忑。
那目光细细在盘中瞧了一回,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来,我心头暗呼不妙,身子已经教他这两指夹在了手里,我生怕他一口将我吞下肚去,若是还要吞肉吐核,我岂不是要元气大伤?轻则法力全失,重责被他咬个粉身碎骨。
我战战兢兢在果子里朝着他不断使颜色,他却似浑然未觉,只是唇角微翘,又侧转头去朝着邻座的龙王二殿下不知道做了什么,二殿下却转过头来,不断追问道:“三弟,你笑什么?”
我忿忿不平的想:这二殿下定然是眼神不好,否则明明岳珂这厮唇角扭曲,表情诡异,眼瞧着要哭出来的模样,他却一再的追问笑什么?
这两兄弟一样眼神不好!
二殿下倒也罢了,虽说眼神不好,可记性还好,求配一个年貌相当的妻子也不是多大的难事。但这条傻龙岳珂,不但记性不好,连眼神也极为不好,我这边给他使眼色感觉双眼都要抽风了,他那头毫无反应,只两手拈着我化的这颗樱桃,只拈得我头晕脑涨,他才住了手,缓缓往口里去送。
我瞧着越来越近的牙齿闪着寒光一般,想象着他将我吞进口中,咬得面目全非再咽下肚去,只觉恐惧之情愈浓,只恨不得化出原身来立在他面前。但今日这宴会乃是天帝所设,我若贸然冲撞,怕是比岳珂吞下肚去来得更悲惨。
揪着一颗心,我以为定然会被这厮送进口中,哪知道他却临时改了主意,另一手端起杯酒来喝,将我顺手扔进了袖筒里,顿时一股石琼花的香味扑鼻而来。
在他黑沉沉的袖筒里我反思了一回:莫非这厮已经认出我来了?但若认出我来却又做这一出,那就真是有些可恶了!
殿内不时有食物的香味飘进来,我今日只除了早膳,到现在连口水也没喝。又惊又吓,大悲大喜之下,情绪已有些昏沉。再听得殿下宴饮之声,又是饥饿又是无趣,正在将睡未睡之际,已听得东海龙王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来:“……东海近月来海岸线以十丈十丈往上涨,也不知是何缘故……”
我有心要坚起耳朵细听一番,奈何睡意迟沉,这石琼花的味道太过令人安心,仿佛是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恬梦,我一个把持不住,不免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只觉身上微寒,我缩了缩身子,只以为自己仍是栖在华清宫后花园的树枝之上,小心的转了个身便准备再睡,岂料这一转之下竟然感觉身旁紧贴着个温暖的身躯。
小仙我活了一万零四百年,只除了九狸那只小兽,倒还不曾与旁的人同床共枕过。据说夫妻敦伦,乃是要睡在一张床上的。一时里我有些恍惚,只当九狸又来挤我的床,他如今却是挺拨的少年郎,如何还能同我睡在一张塌上?
这孩子忒有些不知礼!
我推了推他,闭着眼睛道:“九狸,不许再上我的床。”
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只打得我皮肤隐隐泛痛,我大怒,张口便骂:“你小子这么大了……”后半截话却卡在了嗓子眼里。
只因我骂到中途,睁开眼时,面前之人凤眸之中静波轻漾,笑骂道:“我早知道九狸那小子不地道!”
我其实想说的乃是:龙三殿下您也不太地道!
但鉴于如今自己正紧贴在他怀中,试着动了两下,却被他揽得死紧,只得将这话咽了下去,另换了一句出来:“小仙……小仙怎会在这里?”
本想装出一点惊恐的表情,概因我一向在他面前镇定惯了,如若再装一会失措的表情,却假得有些离谱了,只得作罢。
他玉指轻点我的鼻子,另一臂却揽紧了我的腰,笑着提醒道:“樱桃。樱桃。”
我只觉面上一阵灼热,也不知道是不是变作了与樱桃同一个颜色。局促的往后挪了挪,却发现退无可退,被他揽得死紧在怀里,不禁恼羞成怒,使劲推了他一把:“三殿下放手!”
他撑着头将我瞧了一回,颇有几分无赖气:“若是不放呢?”
若论起无赖来,我尚且要比他更得了三分真髓。此刻心内虽然有丝羞窘之意,但这番若被他吓倒,岂不是折堕了我的名头?
当下将心中羞窘之意深埋,抬起头来将他也多瞧了两眼,见他面色白皙,但却透着安康之色,心下大松,调侃道:“见了姐姐也不问声好,太没礼貌!”
他眨了眨眼睛,凤瞳之中一抹窘色一闪而过,却板着脸恨恨道:“谁是姐姐?小丫头两百年不见,倒长见识了,敢当本太子的姐姐了?”
我试着想从他怀中挪出来,但他今日许是那拈花惹草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挣了几次居然都不能挣脱。我伸出手去,在他额头之上摸了摸,叹息道:“虽然小仙以后不打算去珊瑚城了,但珊瑚城中鲛人皇宫却有许多鲛娘听到了三殿下叫小仙姐姐。三殿下还想抵赖吗?”
我心中隐隐有个极不舒服的念头——他这魂魄若是当年娘亲捡的天帝之子的魂魄,那依着辈份我岂不是要叫他一声小舅舅了?
无故矮人一头,这滋味算不上好受。
无故矮了岳珂一头,更非我心中所愿。
反正这糊涂帐一时半会算不清楚。他这身体却是龙三太子的,又在懵懂之下叫了我多少天姐姐,此时若不压他一头,将来岂不是要永远矮他一头?
但他带着淡淡浅笑将我瞧了又瞧,终于坚定的摇了摇头:“本太子不记得了!”
我被他拘在怀中这半日,已经有些羞恼,此刻再不管二人贴得极近,伸出两手来揪紧了他的衣领道:“你敢不认帐!敢不认帐?堂堂东海龙三太子,这名头是挂来好玩的?”
他不屑答道:“我倒不稀罕这东海龙三太子的名头!不过这种事嘛,定然是你编来作弄我的。我这样一个大个子,叫你个小丫头作姐姐,未免贻笑大方。”
我心中想上一回,天帝的儿子自然不屑再去做东海龙王的三儿子。就算得那凶狠毒辣的龙王妃与酒色昏头的东海龙王将他疼得心肝肉儿一般,也不能代替九重天上的容耀吧?
又想起自己脚上那条红线,本来想寻个机会去找朱雀神君,听闻他有一把威力无穷的剑,若能试一试,再好不过。但如今岳珂就躺在我身边,却教我想起此事便心中发热,面上发烧,也不知是这红线的原因还是旁的原因,如今被他紧搂在怀里,竟然有心旌摇曳,石琼花的味道在鼻自己边缭绕,无端令我觉得平和安宁。
这简直是个荒唐的想法。
大约是昨夜未曾睡醒,今日又被刺激太过了,方才有此幻想。
我冷冷哼一声,倒又想起一桩事来:“与三殿下说了这许多话,三殿下可还记得小仙否?”
也不知道这条傻龙的健忘症是否还很严重?<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