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暗换
)天界降下了一阵小雨,我在树杈上打盹,被猛然浇湿了头脸衣服,凉飕飕的冻醒,心里颇有些怀念离光曾送我的那件鲛绡纱的袍子,此刻若是穿在身上,定然不会被淋个湿透。
准备回信芳院洗个热水澡的时候还在奇怪,这阵雨来得忒快,十步之外居然连地面也不曾湿,想想又觉得不对劲,没道理这阵雨只往我头顶上浇啊?
仰头去瞧,云头上正立着一位,朝我极和善笑了笑,我回过味来,几乎要气得跳脚。
云头上此刻正笑的得意的乃是同娑殿下。一月之中的二十八天他总会在太子的华清宫雀罗殿内厮混,只除了天帝另有旨意,才会有好几日不见他的踪影。
太子对这位弟弟着实宠爱,由得他在殿中作威作福,欺负一干仙娥仙童,我乃是其中之一。他今日踩了云头来,施了法术,那云头却只在我打盹的树枝上空下雨,将我浇得湿透。我掸了掸身上淡粉色宫装,对这种轻浮的颜色颇有些嫌弃,狠狠瞪着他,怒道:“殿下这是太闲了吗?”
他按下云头来,笑眯眯的瞧着我身上轻纱紧贴,被浇得湿透的狼狈模样,柔声道:“听闻青鸾有小半月未曾沐浴了。”
不过在天界两百年,怎一个度日如年!
当年我甫出水面,便被天界太子与同娑殿下拎上了九重天,住进了天界太子华清宫内的信芳院,道是天帝有旨意降下,只因女床山土地青鸾在除恶兽猰貐之战时立有奇功,特提拨上了九重天当值云云。
这旨意从头至尾我都未曾有机缘瞧过一眼,若立有奇功,为何我一方土地上了天界不升反降,只做了个太子gong中的洒扫仙娥,若非我厨艺向来极差,说不定会被派往厨房做个掌火丫头。
那时候同娑殿下将我所长详细问了一遍,淡淡道:“掌火丫头与洒扫仙娥,不知青鸾属意哪一个?”
我见他面色严整,不似欺玩,心内虽然极想说,两个皆不属意,但面上还得装作被委以重任,初上九重天颇为欣喜的表情,笑盈盈道:“其实,殿下若不怕青鸾将雀罗殿给烧了,这掌火的仙娥做做也无妨。”
太子殿下妖娆一笑,道:“三弟,为兄还想在雀罗殿里多住些日子呢,就让这丫头去做洒扫仙娥吧。”
后来的日月里我不过与扫把为伴,在雀罗殿的方寸之间打转。太子殿下生得妖娆了些,癖好也颇有些奇怪,宫中仙娥一色的浅粉鲜嫩的颜色,分到我身上便是这粉嫩的宫装。倒是太子殿下,反被衬得他便如一群花骨朵里那朵开得正艳的花。
雀罗殿名为雀罗,实则客似云来,九重天上仙子们有事没事总喜欢来雀罗殿稍坐片刻,这倒无碍。但她们离去之时总喜欢在门前那株瑶树下停留片刻,采摘一朵瑶花。瑶花大如碗口,如玉雕就,整个九重天只此一株,也算是棵颇为稀罕的树。
一年之中,瑶树也不过就是刚打了花骨朵的时候还算繁盛些,只等瑶花盛开,那仙子们来得多了些,皆美其名曰观赏瑶花,不过几日那瑶树定然会被摘得光秃秃,只余片片玉色叶子随风泠泠,总有几分寂寥意。
九重天上的仙子们瞧着娇娇怯怯,但辣手摧花各个不甘人后,万般法术使将出来,就算瑶树之上最后的一苞花骨朵儿也摘得下来,倒不比凡间的女子,就算有爬树的本领,也不能将一棵树上的花摘尽。
近日瑶树花开繁盛,雀罗殿人流纷沓,瑶树之前定然又有仙子斗法。我暗叹一声,念个诀,令身上这粉色衣裙干透,拖着扫把往宫门口而去。同娑殿下紧跟在我身后,连连称赞:“青姑娘这术法学得好啊。将身上衣裙不小心烧了没关系,但万一将一身鸟毛给烧了……啧啧!”
这法术却是跟陵光神君朱雀所学。他性如烈火,性格爽直,很合我的脾胃,闲暇无事,也就他那里我走得勤了些,是以学了些小法术。
我忍了又忍,实在很想将扫把的地盘扩展到同娑殿下那张粉雕玉琢的脸上去,但考虑到九重天上有个极厉害的地儿叫作诛仙台,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步向着宫门口走去。
华清宫门口,果然不出我所料,一众仙子刚刚离去,瑶树之下玉叶纷叠,树上连一朵花苞也难寻。也不知今年是不是九重天上又添了一批仙女的原因,去年六日才秃的瑶树今年三日便秃了顶。我拄着扫把立定在瑶树前,由衷的感叹道:“果然是棵惹祸的根苗啊!贵重是贵重了些,要不然连根拨起才是正理!”
身后有人悠悠然道:“九重天上只此一株,这般贵种的树种,青鸾却想拨了去,是不是有些狠啊?”
我未加留意,只当是同娑殿下,头也未回答他:“殿下难道瞧着不心惊么?这哪里是觊觎瑶树瑶花啊,这帮仙子们简直是虎视眈眈,恨不得将太子殿下当作瑶花一般,撕碎了吞下去肚去。男女情爱,果然可怕!”
身后那人反问道:“你为何不摘朵瑶花下来?”
我摇摇头,颇有些怜惜的蹲下身去,捡了几片瑶叶,见它们玉雪可爱,便顺手揣进了怀中,拿起扫把来扫,边没好气道:“殿下岂不闻,爱花更应惜花,更何况,青鸾对太子殿下——”恰好转身欲扫背后那一片,眼前的情景只惊得我呆立在当地。
太子殿下笑意莫测,正立定在宫门口,身后同娑殿下朝我吐了吐舌头,一脸的得意神情。我顿了顿,嗓子眼里一阵发干,说不出一个字来。
太子殿下微微一笑,淡淡道:“青鸾对太子殿下?”
我脑中飞快几转,已是面上堆欢,巧笑道:“青鸾对太子殿下只当作自家亲戚,长兄一般。不久之后,等丹朱姐姐上了九重天,到那时青鸾定然要叫殿下一声表姐夫,但只怕殿下位尊身贵,青鸾不过一介洒扫仙娥,实不敢高攀。”
同娑在他身后叫嚣:“也有你不敢的事情么?”
太子殿下又将我多瞧了两眼,嘴边噙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这表姐夫嘛,不叫也罢。”说着抬脚跨进宫门,再不理我。
当着他的面,我自不敢与同娑殿下相争,但他既然走了,我哪里还会顾忌同娑殿下的脸面,冷着脸拿起扫把,将瑶叶扫得纷纷扬扬,扫把掠过同娑云靴,极是不屑瞧了他一眼。
他气冲冲道:“我瞧着你是被太子哥哥的美貌晃花了眼。”
我凉凉瞧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殿下,小仙这里没坏!小仙瞧着被太子殿下晃花了眼的倒另有其人。一个大男人这么计较容貌,不羞么?”
同娑殿下气哄哄一走,华清宫门口便只剩了我一个。我抱着扫抱,慢慢扫了起来,两百年间,这件事情已做得纯熟。只是常常怀念自由的日子。身服杂役倒算不得什么,可惜的是,我不能一翅冲天,尽情翱翔。
至于男女情爱么?有时候大半夜会梦见模模糊糊的白衣少年,温雅秀挺,面目模糊,好似心中极是牵挂一般,不及细瞧又如轻烟般消散,梦里惆怅一回,醒来万般皆忘。
这两百年间,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只道鲛族欲与东海联姻,但订亲当日,鲛族太子却不告而别,天下湖泊水域万千,且他身上又带着五彩盘灵石,并不惧陆上生活,竟然一去无影踪。龙四公主深受打击,其兄岳珂为妹出外寻找鲛族太子,不久之后,有人瞧见一对白衣俊俏儿郎,但四海八荒三十六重天,但东海龙宫与珊瑚城鲛王至今也未曾寻到过这两人的踪迹。
我做洒扫仙娥做了两百年,早就戾气敛尽,锋芒折堕,再不似过去胡天胡地,随心所欲。听闻这个消息,至多不过是默默出神想上一回,便丢开手去,只做我的洒扫仙娥,万事不理。
今日却是手脚快了些,不出一个时辰便将宫门口打的干净。我捏个诀,将扫把挪回原位,信步在天街行走,不出百步,前面便停着五六位仙子,品极皆比我高,但各人手中皆擎着一朵瑶花,却围着中间的一名白胡子老头吵嚷个不休。
那老头怀抱一团红线,手忙脚乱从线团之中抽出一根根的线来,随手递于这些仙子,想是尽快打发了,也好清静。
我见走避不过,只得上前见礼。那些仙子瞧着我在华清宫当差的份,各个倒也客气了几分。内中只有一位黄衫仙子不屑的将我瞧了一眼,淡淡道:“不过是个洒扫的粗使仙娥,你们也太多礼了些。”从那白胡子老头手里抢过一根红线,扭头走了。
另有一位淡紫色面色和善的仙子道:“你别计较,她寻常时候总不将旁的小仙瞧在眼里的。”
我淡淡一笑,谦逊道:“小仙省得。”朝她去的方向淡淡扫了一眼,道:“仙子品阶高,将小仙这等粗使仙娥不放在眼里也没甚大的要紧,但若是将太子殿下也不肯瞧在眼里,那可如何是好?太子殿下向来心存仁厚,怜惜下仆。”
那些仙子立时面色各异,接了红线转头而去。
我虽不是那些仗势欺人之辈,但也明白一个道理,无论现在这些仙子们如何打破头想要在华清宫争到一席之位,将来坐在未来九重天太子妃娘娘之位上的却是丹主这位凤凰公主。她们争的,不过是侧妃位罢了。
那随意坐在地上云团里的老头笑眯眯道:“小丫头好利的口齿。”
我也笑眯眯回道:“老爷爷好多的线团。”
他的笑容僵住了,发愁的瞧着自己手中这一大团乱线,愁眉苦脸道:“不过是在府中养了几头小兽,就将这线团给扯成了这般。”
我闻听天界有掌管姻缘之神,叫做月老的,随身之物正是一团团的红线,将有情人双脚系住,无论海角天涯,定然能够喜结良缘。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仙界管理凡界姻缘的作法,不成想这些仙子们竟然也信。
那老头见我抬脚要越过他去,往朱雀君府上去,忙伸手拦道:“小姑娘,你难道不是来向老夫要红线的?”
我摇摇头(亲们,请容许我恶搞一下,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最想说的是:我其实是出来打酱油的!)诧异道:“求红线来做什么?当鸾绦吗?我有的是。”随手用身上青羽化作几十根青线,一股脑儿塞进他怀中,道:“上仙若红线不够,用青羽也是一样的。左右不过是系脚脖子的。系得够牢便成。”
月老面上白须抖个不停,嘴唇哆嗦了一回,才喃喃开口中道:“此线非彼线。”
我见这老儿挡着我去路不肯让开,今日朱雀君正好休沐,让他带我去天河耍耍也是好的,他这般迂腐不堪,振振有词质问道:“上仙这红线哪来的?”
他瞧着我呆了一回,才小声答:“身上的羽毛变的。”
我见他这般好欺负,从前丹穴山上的无赖气焰又回来了,理直气壮道:“凭什么上仙的羽毛化的丝线可以用,小仙的就不可以用,岐视小仙法力低微吗?”
他怀中捧着一大团青线一大团红线,嗫嚅道:“老夫的……老夫的线是红的。”
这有何难?
我洋洋得意,对着那团青线吹了口仙气,那一团青线便变作了红彤彤一团。我越过月老向前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他似被噎一般道:“老夫……老夫只是想让你这小女娃帮老夫理理线头。”
我只作不曾听见,大踏步向着朱雀君府上而去。
若要拿红线来系姻缘,岂不可笑?<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