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啼血
)鲛王乃是一名严肃尽责的友邦。89文学网
我与碧瑶在珊瑚城逗留半月有余,岳珂每日里只管昏睡,他却早已遣了下属向东海龙王报讯,只道龙三殿下与四公主在珊瑚城散心,只因异地风景别于东海水府,且请三殿下在此疗养月余。
东海龙王的来使回报之时,我与碧瑶离光皆在大厅。
那来使正是素来慢吞吞的龟相,一对绿豆眼转了转,听说他不过两万年虚龄,却总是一副龙钟老态,微微低腰施了一礼,道:“鲛王容禀,龙王爷听闻三殿下与四公主在珊瑚城您老府上,只道公主与殿下胡闹,令小臣将两位殿下请回去,休得扰了珊瑚城的清静。”
鲛王涵养功夫极好,面上纹风不动,浓眉一抬,唇角边便有极淡的笑意漾出:“龟相这是说哪里话?四公主活泼可爱,三殿下温文有礼,与本王身边儿女年龄相仿,他们又一向投契,能聚在一起游玩,却是极好的机缘。”
龟相的绿豆眼动了动,刚想张口,却被鲛王堵了回去:“本王从前闲暇无聊,听来一个有趣的传闻。”
龟相老老实实道:“鲛王请说。”
鲛王笑纹微淡,从眸中一划而过,慢吞吞道:“珊瑚城与东海水府相距不过半日路程,本王派去报讯的下属也已回来半月了,龟相前来接四公主与三殿下,可不知是哪一日出发?”
大厅里已有鲛族臣属低低窃笑,我心中大奇,左首立着碧瑶,她近日与我连半句温软话儿也无,我自小被仙侍仙童孤立惯了,全然不当一回事,也只作井水不犯河水状,此时想要问问也不好拉下脸来开口相询。右首立着离光,他每次见了鲛王,全然不是平日温柔模样,总是将面上的温柔笑意藏得一丝儿不剩,作不苟言笑状,我极是不待见他这般僵硬面孔,左右踌躇,还是伸出手指悄悄捅了捅他。
他偷偷瞧我一眼,趁着鲛王在宝座之上分神之际,偷偷在我耳边道:“听说这龟相别的都好,只有两样毛病大是不好。”
我被勾得好奇之心愈重,作个追问的口型,他已不顾鲛王沉下来的眼神,轻声道:“一件便是这慢吞吞的性子,天上地下据说再寻不出第二位比他慢的。另一件便是迷路,在东海水府尚且常常迷路,若出了水府大门,一时半会肯定摸不回去,他今日能在半月之内寻到珊瑚城,也算极之难得了!”
我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满厅的人目光全往这里瞧了过来。但我向来是个不受拘束的性子,想乐就乐,鲛王虽一再的向这边瞪眼示警,离光的笑意早已僵硬,我面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记得有次在水府后园的珊瑚林中游玩,遇上了龟相,他面色匆匆,但瞧见了我却极之客气非常坚持的要送我回客房。我本来才出来散步,但架不住他的热忱相待,只得转头回屋。他又非常多礼,偏不肯在前,只遥遥缀在我身后……那时候他定然也是在水府迷路了罢。
这位龟相倒是位妙人。
龙王派这位喜欢迷路的相爷来,定然并不是坚持要将碧瑶与岳珂接了回去。想通了此节,我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岳珂暂时不回东海水府,龙王妃想来不会拿我怎么样。
龟相又向来豁达,乃是一位忠厚的老好人,许是听出了鲛王的调侃之意,慢了半拍亦笑了起来,拱手道:“那便有劳鲛王了!四公主向来淘气,还请鲛王与太子殿下多担待了!”
鲛王笑得一派淡然:“四公主天真烂漫,我鲛族太子还未成亲……多多接触也是好的。”
我侧头去瞧,碧瑶面上红透,却是透着欢喜之色,倒是离光,面色忽尔煞白,微微垂下了头,不教人瞧见他的窘态。
我将鲛王这话放在心中咀嚼两遍,又瞧着他一遍遍瞧过来的冰冷目光,心中激泠泠打了个冷战:这鲛王似极不喜欢我。
别的尚且不说,我自认为与碧瑶身份悬殊,她乃龙王之女,堂堂东海最受宠的小公主,又天真可爱,每每总哄得鲛王与鲛王妃喜笑颜开。我却是无依无靠之人,最不喜与人无故亲近,万一令那人兴起我有求与他的念头来,再轻看了我,反为不美。
我心中笑意渐淡,虽有一丝些微的不自在,但难过倒谈不上。若无离光,鲛王与我再无交集,我倒犯不着为了一个陌生人的不喜而难堪。
一时里诸人散去,龟相被鲛族臣属拖着去喝酒。碧瑶红着脸自请前去陪伴鲛王妃,她这些日子把全副的心思倒放在了逗鲛王妃开心上了,有时候我守着岳珂一日一夜,都不曾瞧见她的身影。
我正欲告辞出来,去守着岳珂,鲛王却道:“鸾姑娘请留步!”
我停下了脚步,颇为讶异。
厌恶不喜我的人,我也向来识趣,只求快快走开,令别人少一分厌烦。但如今寄居在珊瑚城,却不得不顾及面上礼节。当下回头立定,只静静瞧着他。
他定定瞧了半晌,方叹道:“你倒得了你娘亲几分真传。”
我心中一动。对于娘亲之事,丹穴山向来捂一半私下议论一半,我仅有的听来的正面解释不过是姨母赤焰那几句话,后来证明那却是她的遮掩之词。当下淡然一笑,道:“鲛王谬赞,青鸾与娘亲比之,犹相差十万八千里。”
他目中露出悠然神往之色:“当年丹穴山的二公主碧篁,乃是潇洒无拘的风流人物,四海八荒谁不赞她一声妙人儿?!”
我对娘亲之事知之甚少,此时听到,内心实感激荡,但面上还得努力作出一派淡然之色:“只可惜娘亲过世的早,青鸾不能一睹娘亲绝世风采!”心中遗憾巨大,中空如洞,无物可填。
离光目中现出焦急之色来,我以为他是担心提起娘亲来我心里难过,只是微微一笑,但求他能安心。岂料我不笑还好,一笑之下他却紧咬了唇角,忧色更深。
鲛王瞧我一眼,竟然是全然的厌恶之色:“你的样貌气质虽得了你娘亲几分真传,但依我说,倒是不见也罢。她遇见了你父亲,本来就是平生最大的错事,再有了你,更是雪上加霜,再无一丝回转的余地。”
我从不曾听过别人在我面前堂而皇之谈论父亲,此时压下心中屈辱难堪,极艰难问道:“青鸾活了万把年,从无人提起过父亲,但请鲛王赐告。”说着深深弯下腰去。
鲛王不屑道:“你可听说须弥山下修罗城?”
我心中一寒,脑中不期然浮上姨父的面容,他乃须尔山修罗城之主,也算是听过吧?我木然的点点头,面前一直飘浮着的那团雾越来越淡,淡到令我心惊,只怕下一刻鲛王便有惊人之语,令我一颗心从腔子里跳出来。
耳边传来他寒意沉沉的声音:“想是你那好姨母还顾及着一点子姐妹之情,不曾告诉你。今日好教你知道,你那父亲便是修罗城主燮焚,最为好战的现任阿修罗王。”
我身上忽冷忽热,摇摇欲坠,简直连一句分辩的话的都说不出。想要大叫,阿修罗王只不过是我的姨父,却全身无力,如被施了定身咒术,分毫动弹不得。
耳边传来鲛王毫不留情的声音:“当初碧篁四处游玩,鸟族首领宠这位小公主宠得无法无天,天界与修罗部众正在恶战当口,谁料得到你娘亲却与征战在外的燮焚相识,也不知道那燮焚给你娘亲吃了什么**丹,你娘亲一门心思的要嫁给他,与鸟族决裂,一意追随燮焚去了修罗城,竟然气死了当时的鸟族首领,你的外祖母。仙界与修罗部众大战,你的姨父凤澹别妻离女也参加了那场战争,最后死在修罗部众手下。你娘亲得知消息之后便抱着刚出生的你跪在丹穴山下,自请赎罪。”
我似置身于冰窖,四周俱是寒气袭人,来处去路全然不通,天上地上再无留恋,但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感觉身上在发抖,其实却并不能动弹分毫,只怕动一动便会瘫软了下来——原来,那老母鸡修成的嬷嬷一句也没说错,我的父亲燮焚在仙界的确算得上魔头,且与姨母有着杀夫气母之大仇。
姨母对我素来冷淡的眼神也没错。
设身处地,若是我,瞧着仇人的女儿在自己眼皮子下晃,只怕都不知道被掐死过多少回了!
鲛王冷冷道:“天界判了你娘亲受九九八十一道洪天玄雷,听说她身边常年跟着的那少年强替她挡了一记。等到燮焚赶到,她已魂飞魄散,六界难寻。”
我木然直立,腰杆挺得笔直,便像此刻身上栲了铁枷一般,既重且沉,却幸得能助我立得笔直,不致就地倒下去,平白与人做了笑谈。离光的声音近在耳畔却远在天边:“青儿,青儿你怎么样了?”
我茫然的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温雅如水的脸,海藻般的长发,眸中盛满了忧色。我缓缓绽出一抹笑意来:“不,离光,我很好。我只是从来不曾听说过娘亲的故事,难得今日鲛王起了兴致,要将此事与我说叨说叨,要不然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心中一阵剧痛,只恨不得就此过去,将从前过往尽数抛去。然则心内明白,我这般健康的身体,想要就此过去,不过是奢望而已。
鲛王既已明确表示了厌恶之意,我应当立时告辞,但我欠了岳珂大恩,他虽不望图报我却不能不报。眼下只有厚着脸皮先住了下来,只等他康健之后,再行别离。
我定了定神,朝着上座的鲛王道:“多谢鲛王提点,娘亲当年之事她既然以性命相担,到如今自然也再无指责她之意。至于……至于修罗城主……”
我目中酸涩,眼前水雾弥漫,心中实难取舍,也不知该说出什么话来表达我对这位修罗城主的复杂心情。初时认识他之时,只觉和蔼可亲,行不拘礼,甚合我的脾胃,后来得知他乃丹朱的父亲,虽将他有意疏远了几分,但他从不曾有任何怨意……姨母与他有刻骨深仇,却与我有教养之恩……
我夹在这两人之间,只觉进退不得,将来若见了面,一言不合两人若如凤翼崖顶那次打起来一般,我该如何阻挡?
自以为丹朱的父亲如今却变作了我的父亲,我却已失了当初怀揣瑰宝的甜蜜幸福之意,只觉添了这么一重关系,再要我踏进丹穴山一步,我已心内愧疚成河,不能止息。
我缓缓朝鲛王施了一礼,告辞而去。心神恍惚,也不知他又说了些什么,竟然一句也未曾入耳。只是最后跨出殿门,听得鲛王严厉的一句:“我鲛族再不济,也不能同修罗城结盟……这岂是上策?”
离光语声却是从未有过的激越:“父王……”
我心神恍惚,听过也当随风过耳,进不得脑海中去。只缓缓而行,仿似能瞧见那万事不拘的丹穴山二公主,垂泪跪在山下怀抱幼nv前来请罪的憔悴模样,那时候,我定然也让娘亲为难了!
我不过甫出生,却被娘亲托付了姨母教养。姨母从来端庄严苛,从前我还稍有怨意,只当她对我不够关心,如今再回头细想,她每日若要面对着我,势必想起被阿修罗部斩杀的姨父凤澹了吧?
凤澹,定然是温文如柔波,贴心如浅碧的男子,才能令姨母整整怀念了近万年。
又想起,那一夜的凤翼崖顶,那被我称作“姨父”与“叔叔”的男子,向着姨母叫道:““赤焰,你为何不将我的小公主还给我?”
心中譬如黄莲,苦无再苦。
原来,一切全错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