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神镜

  )岳珂许是来此地有些时候,寂寞凄冷,又不见仙姝丽色,时光更加难捱,此刻见到了我,不免热情过头,此时拖着我一力往前走,口中献宝一般叹道:“青儿初来此地,小王正好带你去瞧瞧好东西。”

  我与他往常时日自然也在一处游荡。自碧瑶那小丫头晓得了我不嫌弃她兄长,更在东海龙王与王妃面前将我夸了又夸,是以几千年里,我与岳珂倒有些形影不离的味道。鲛人一族又向来与东海龙王府上走得近了些,也不知怎的,便造成了后来的局面,我与离光岳珂三人在四海八荒游荡,只除了幽冥鬼府与九重天上不曾随意进出。

  今日恰少了离光,我与他这般亲密尚属初次。心中很是别扭,亏得此刻我瞧不见自己形体,也算大幸。

  二人行了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便见得前面有明有暗。明暗分界处也是模糊混沌的一片。四下里虽静寂,但岳珂仍是探头瞧了瞧,得意笑道:“闻得九重天上有一面观尘镜,能够在仙界观得凡尘俗事,却不能够瞧到过去。这里的神奇之处堪比昆仑天宫中下落不明的那面昆仑镜。据闻那面昆仑镜能够自由穿梭时空之力,去未来过去。今儿我就带你瞧瞧去。”

  我被他拖着到了一处混沌的所在,他伸出手来四下里摸索了一番,似拉开了一道宝箱一般,刹时宝光莹目,那宝光所在渐渐浮现出一个穿着碧色衫子的女子,背影窈窕,她渐渐转过脸来,纵然此刻我那颗鸾鸟的心不在这无影无踪的形体之上,我还是感觉到了心脏剧烈的跳动——那名女子,竟然与我长得约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她满面笑意,神彩飞扬,简直称得上夺目,如一朵姿意盛开的花,生机勃发。她的身后,是大片的梧枝,在森森密林之外,隐露出一角飞檐。

  我呆呆的瞧着她脚下,那里是万仞悬崖。她正挪着一树小梧桐树,娇声道:“我要在这里植下一株梧桐树去。”

  她的身后窜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皮肤极白,眉眼间风华天成,童声稚语道:“姐姐,等这梧桐树长大,你岂不是很老了?”

  那女子咯咯腰得直不起腰来,将那小童子搂进怀中一顿揉搓:“你这小家伙……”

  我心头剧跳。

  这女子栽下去的梧桐树可不就是丹穴山凤翼崖顶九狸常常在其上荡秋千的那株巨树?

  那这女子……这女子岂不就是我那未曾谋面的娘亲?

  我一时里瞧得呆住,满腔的孺慕之思顿时倾泻而出。想起那老嬷嬷说我娘亲被天雷轰顶,魂飞魄散而亡。心里犹在替她辩解:娘亲她贵为鸟族二公主,一生也算得尊荣。少年时代又姿意飞扬,瞧着她眉眼间的笑意,何尝是受过风霜刀露的样子?纵然是后来落得那般凄惨的结局,但开初的美好却不能抹去。

  娘亲,她也有这般美好纵情的时光。

  心下又酸又痛,又有些隐隐的欣慰,一时之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啦。

  “咦——”岳珂猛然凑了过来,指着正在植树的女子道:“青儿你瞧,这女儿的长相与你竟然有几分相似。我说怎么往日瞧着她有些眼熟。”

  我哽咽了一下,若非现下乃非真身,定然是要哭出来的。

  那些过去的孑然独行,冷眼冷语得不到任何温暖的日子里,我曾渴盼着能够如丹朱一般承欢膝下,睡里梦里顾影自怜,也曾生过怨恚之意,厌憎父母轻易便将我留在这四海八荒,头无片瓦,脚无寸土。而今瞧着娘亲这般欢悦,那多年芥蒂竟然奇迹般的云消雨散。

  我心神恍惚,只感觉被岳珂猛然推了一把,他在我耳边大喊大叫:“咦咦,青儿怎么又哭又笑?”

  我试着摸自己,哪里寻得到泪水?我如今连自己的形体也瞧不见。

  耳边远远传来连绵不断的招唤:“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似有魔力一般。我茫然的转头瞧一眼岳珂,轻轻挣脱了他,沿着那声音而去,他在我身后大喊大叫,奇怪得很,我居然不为所动,身不由已一般大跑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向着那声音来处奔去。

  周围的世界寂寂灭灭,我全然不再乎,只觉得前面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眼前白光一闪,我一脚踏空掉了下来,骤然之间只觉全身巨痛,似钻进了沉重的躯体里一般,眼睛又困又涩,根本睁不开。

  耳边有冷冷的声音道:“她若醒了,你便说自己修好了她的魂魄——或者,高人也行,只不能招出我来。”

  另一把娇酥入骨的声音问道:“那大仙若问自己之前在哪里……这让小妖如何回答?小妖法力不高,恐被她勘破。”

  只听得解衣之声,那娇媚轻语不断颤抖:“上……上仙,这是土地的府上,且她又躺在床上……小妖实不能服侍上仙……”

  我听得分明,这冷冷的声音正是岳珂。但上下眼皮打颤,努力睁了几次都没睁开。心中不但好奇自己之前在什么地方,更好奇这得了健忘之症不苟言笑的岳珂竟然会在我的房中欺负一只妖精。

  这岳珂说来也怪,时而女色勿近,冷若冰霜,时而但凡遇着个把姿色尚可的仙女之流,便如蜜蜂遇着了蜜糖,总有办法黏了过去。

  “当啷!”只听得重物落地之声,岳珂以含冰压雪,冷凛得能冻得人牙根打颤的声音道:“你这小妖想灰飞烟灭不成?地下这镜子乃昆仑镜,能自由穿梭时空,去未来过去之境。”

  我这会方想起来,这娇殇之音正是虎妖的那位狐夫人。这会只听得她那把莺声顿时支离破碎,她似在不断磕头一般,口中低语:“上仙饶命!实是小妖……”这房子建房之初,地下便被我挪来了青石板铺着,虽不若琉璃地板清澈透亮,但硬度想来不差。

  这岳珂也忒有些不会怜香惜玉了。

  我使劲动了动睫毛,这次居然很容易的睁开了眼睛,略微动一动,已听得一声惊呼:“大仙,你醒了?”头顶上方立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额头上还有些煞风景的挂着一串血珠,此刻沿着眉心正缓缓往下滴落,似挂着一串珊瑚挂串一般。

  我张了张口,喉中如火作烧,声音嘶哑难听:“狐姑娘,你的额头流血了……”

  紫狐目中带泪,似极是感激一般:“大仙怜下,一片慈悲心肠。”眼瞧着又哭了出来。

  我颇有些不意思。“小仙只是想让狐姑娘往后挪挪,再这般立着,你额头上那串血珠子要掉到小仙脸上了……”

  紫狐面上那感激之时立时退去。

  我从来不曾指望旁的人能对我有感激之色或者是关爱之色。这万把年形单影只,倒也过得习惯。这会见得紫狐小心翼翼往后退了几步,也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伤害了紫狐这颗玲珑的狐狸心。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了起来,室内寂寂,只除了紫狐,连九狸那小家伙都不在。

  低头去瞧自已身上,有好几处被灼伤,想来面上也不会好到哪去。身上这件青炮子破得尤为厉害,到处是烧破的洞。我惋惜的抖了抖这件破炮子,叹息了一声:想来我的真身定然也被烧得颇为厉害吧?

  紫狐见我不言不语,只一径瞧着自己的袍子,小心道:“大仙睡了这两百年,可算醒来了。”

  我颇为惊讶,四下里打量一番,茅屋确比过去破旧了许多,顶梁本是新伐之树所建,这会瞧着竟然已经腐朽不堪,竟果真似过去了一二百年的样子。紫狐面上带着些牵强的庆幸喜意,眼神不曾掩藏好,带了些畏惧之意,陪笑立在我身旁。

  我不由扪心自问,确实不曾做出伤害这狐妖之事。她这般牵强作色,定然是被那冰柱子一般的岳珂吓的。心头不由大定,朝她绽出一个抚慰的笑意,轻声道:“小仙睡了这些日子,只觉骨头都疼。只是那日在后山被火球击中,本来定然会丧命,不知狐姑娘能不能告诉小仙事情始末?”

  紫狐神色四顾,最后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极是轻巧的镜子递了过来。我身上疼痛,动一动也觉四肢百骸疼得厉害,还是强撑着接了过来。入手之处只觉湿润,镜面是一种黑曜石般亮泽的颜色,瞧着是镜子的形状,细看起来,连个人影都照不到。

  只不过形状像镜子罢了。

  紫狐低声道:“大仙明鉴。此乃上古神物昆仑镜,入得此镜能自由穿梭时空。大仙先是被后山魔界里的妖魔给打得魂飞魄散,亏得有上仙路过此地,正带着此神物,将大仙魂魄寄存在此镜之中,又用了灵力修补,是以大仙昏睡了两百年。”

  我回头细想,顿时豁然开朗。

  初时在那漆黑异界醒来,无知无感,定然还是魂魄不曾补全。能瞧得见过去之事,定然仰仗了这昆仑镜的法力。只是有一桩事情我不大明白,岳珂为何也在镜中?

  且瞧着他熟悉的样子,定然是不止一次寄居昆仑镜。难道他也曾受过大伤,魂魄无依,只得寄居在昆仑镜中?

  在镜中之时,他倒提过上古神物昆仑镜,我醒来之前,也曾听得岳珂冰冷的声音,这两种性格从不曾同时出现的他身上,难道,他身上还寄居着别人的魂魄?

  这般想想,确实头疼。

  我将镜子放在手上细细察看,镜面平滑黑亮,瞧不出任何不妥。背后刻了一双一对鸾鸟恩爱飞翔。闻得凡间富贵人家有将鸾鸟装饰在铜镜后面的喜好,初时听闻还颇为自喜了一阵。只是仙界这些仙子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又哪里愿意用雕着鸾鸟的镜子?

  这昆仑镜虽然日常不能用来梳妆,倒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仙家法器。我用鸾绦将这昆仑镜系在腰间,低下头去细瞧,只觉我这件青色的破袍子倒是很衬这黑色的昆仑镜,一般的黯淡无光。

  这紫狐眼神飘移,想是怕我问起这镜子的来历。

  我醒来之前听到的那段话足以证明此镜乃岳珂所有。受了重伤又莫名其妙得了这件宝贝,哪里还会傻到追问明白了,再平白将这件法器还回去的地步?

  打定了主意,要心安理得霸占这位宝物,我自然不肯再多嘴。只是起身起了两步,许是睡得有些久,走动起来骨头咯巴作响,竟似全身有许多骨头要碎了一般。

  狐狸一族向来玲珑,见我行走不便,立时上前扶了我的右臂柔声道:“大仙要什么只管使唤紫狐就好,怎的自己起来了?”

  我边走边张望,十来步就出了房门,立在院内一瞧,不过两百年不曾醒来,这院中光景大不相同。

  左手边是一畦菜地,里面种了些萝卜白菜之类,长势喜人。那蹲下身去正挖着萝卜的白衣少女乌发鉴人,头上的兔耳早已不见,此时转身过来,面容倒与过去一般无二,这两百年间胆子也不曾长大,依旧有些哆嗦,道:“大……大仙醒来了?小妖这就去为大仙准备午饭。”

  我点点头,随她去了。

  院中石桌旁趴着头白色的老虎,身上的伤口早好了,一色白亮的虎毛如缎子一般光滑,我紧走两步欣喜异常:“岳珂!”

  紧扶着我胳膊的紫狐猛然哆嗦了一下。

  这紫狐也算有些见识,居然认得东海龙三殿下。此刻见得我以龙三殿下的名讳唤这头白老虎,打个哆嗦是难免的。

  但依着岳珂的性子,就算这两百年间救了我,耗费了自己不少灵力,此刻定然也是腾云驾雾回东海龙宫修养去了,哪里会耐得下性子呆在这荒凉的女床山?

  他虽有健忘之症,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想起来被我暴打这件事。

  我挣开了紫狐的搀扶,上前抱着白老虎大大的脑袋,摸了又摸,甚是亲热的责备:“你这头老虎好不懂事。瞧见本仙醒来也不曾欢喜一下?”

  白老虎神色似极为倦怠,缓缓的转动着它的大脑袋,竟然似不喜我抚摸它一般。

  不成想两百年不见,这老虎也生成了个别扭的性子。

  我将自己整个的身子贴了上去,日头很暖,许是我身上的凉意太重,我总觉得这老虎也似紫狐一般,抖成了凡间那竹篾的筛子一般。

  我揪着老虎的大脑袋,将它扳正,指责道:“难道我身上有刺扎着你了?”见它果真镇定了下来,暗暗心喜。在它温暖清香的皮毛之上打了个滚,立时觉得懒洋洋的,有了几分想打盹的意思。

  就在我欲寐未寐,昏昏沉沉之际,头顶响起一道清脆愤怒的声音:“你怎么可以抱它?”<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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