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偿失
)二人一狐回转凤栖宫,但见宫门大开,丹朱一身彩衣俏生生立在门口,先对着姨母绽出个和煦的笑容,施了一礼下去,起身后方对我冷冷一笑:“妹妹越发了得,连东海龙子都敢打,果真是在凤栖宫住得不耐烦了!”
我自小在人屋檐下,虽说与丹朱有些亲戚关系,但与她称姐道妹却万万不敢。89文学网
这其中有个缘故。
我方化作人形那一年,不过将将一千二百岁,只因原身乃是一只青色的鸾鸟,身上那袭衣衫便也是个普普通通的青色,自然不能同丹朱表姐流光溢彩的五彩羽衣相比。那时候人小心热,自以为初显人身,巴巴的寻到了这位鸟族公主,上前亲亲热热唤了声:“丹朱表姐——”
彼时鸟族公主丹朱芳龄四千六百岁,从鼻孔里喷出一点气,冷冷道:“不过是个寄养的丫头,将来大一些在宫中打打杂跑跑腿,也配叫本公主姐姐?”
此事虽经过了几千年,东海的桑田都变作了沧海好几回,理应烟消云散,但本仙是个睚眦必报之仙,虽碍着姨母的面上不曾与丹朱针锋相对,亦对此事牢记不忘。
但打了东海龙子,却是今日金乌初起之时的事,——她却是如何得知?
我心中虽略有不安,转头见姨母面上一片了然无奈之色,也知她见惯了丹朱对我施以颜色,反倒心下大定——就算此事名传四海八荒,但打都已经打了,大不了岳珂再将我打回来。虽说鸾鸟真身无鳞,几根青羽倒还有。
我轻柔抚摸着九狸顺滑的皮毛,道:“何需公主殿下操心?不过是扒了几片龙鳞罢了!”
丹朱自然与我针锋相对:“说得轻巧,扒了几片龙鳞!若不是母亲上天庭替你出头,此刻哪得女床山让你栖身?怕是早被打入畜牲道,不得翻身了!”言下之意竟似我能栖身女床山,竟然算得上福气一桩?
我心中愤恚,面上只作不解此意,微微一笑,更令她气恼倍增,娇艳面容之上戾气陡盛。“好好儿放着仙子不做,偏要去那荒僻之地做个地仙。也怨不得旁人不肯扶持你,不过是一块烂泥……”若非姨母近在眼前,她怕是一刻也忍不得,早对我动起手来。
我深恨岳珂小气。与他相交一场总也有个六七千年,打架亦非头一回,事到如今却像个未曾断奶的娃娃一般,打输了居然搬出老子来,欺负我没爹没娘么?
更恨丹朱这般不顾脸面指责于我。
她身后立着一众仙娥,闻听此言皆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在凤栖宫中住了近一万年,从将将有记忆之始,便在宫人指责议论声中长大,也知自己无父无母,乃是只被寄养在凤宫之中的孤鸾,若有七窍心肠,定然要学会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偏偏我从来浑浑噩噩,不知事体,面皮厚如城墙。常有仙娥背后对我指指戳戳,嫌我口利心毒,全无一丝讨人欢喜之处。我每每闻听此语,只作耳鸣。若有恶语拳脚相加,总要寸土不让的还回去。幼年时期的那四千年里,也不知与这山中同龄的小仙们打了多少场架。更兼着心中存了一个痴妄的想头:我那魂飞魄散的爹娘当初生下我来,定然不是为了教我受人家白眼长大!
只是这般想法终究只是我夜半之时自欺之语,若被丹朱得知,怕是会笑掉大牙。
姨母既在面前,亦对自己娇女无可奈何,由得她跋扈。我却是反驳惯了的,毫不留情指责她道:“公主殿下你私下凡间?”
丹朱大概不曾料到我闯下这般大祸居然连眼眶都不曾红上一红,委实有些不可思议,又被我指出她犯了戒,不由涨红了俏脸,分辩道:“胡扯!”
我向来喜欢看丹朱这般涨红了脸的模样,似我殿内那棵水蜜桃树上结的果子熟了一般,甚是惹人垂涎。心中虽暗笑,面上仍要一本正经极是诚恳道:“所谓烂泥扶不上墙,我记得这是凡间的一句俗语!”
放眼整个凤栖宫,从来少有人敢抢白丹朱,她吃我这一诈,顿时煞白了一张玉容偷瞧姨母,见她面上神色不怒自威,颇为怨恨的瞪了我一眼,掩面向着宫内跑去,身后一大群仙娥纷纷追了上去,彩衣纷扬,暗香盈鼻,场面甚是隆重。
我口中啧啧叹息,只觉丹朱不过虚活了一万三千多岁,被我几句话就挤兑得露了马脚。
姨母双目沉沉如海,盯着我瞧了半会,难得慈爱一笑:“你这孩子……”
我自然明白当着她的面,这次有些放肆,不过是仗着以后不会再回到丹穴山,总要对丹朱略有回报。她其实不明白,每当她身着五彩羽衣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走过,我心里总还是有些可怜这天真的公主,要遵守无数的戒条,虽为凤宫之中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笼中凤一只。
鸟族公主丹朱七千岁的时候便与天界太子凌昌定下了亲事,龙凤谐配,传为四海八荒的美谈。只是未来的天后娘娘一言一行总要循规蹈矩,不得私下凡间便是其中戒律之一。每日如木偶一般被一大帮仙娥簇拥着,姿仪言行,无不是楷模,行差踏错,便有族中长老教导,怕将来嫁进九重天,丢了鸟族的脸面。
她身边的仙娥皆鸟族精怪修成,总还是本性难改,每日里莺声燕语,连公主午后吃一块点心,也会争执半日,个个恨不得公主吃的乃是自己准备的点心,房内无时无刻开着鸟雀大会一般,热闹得紧。
我的殿中向来冷清,不过是两个粗使仙娥,见我回来亦懒懒的。有时我十日半月不回来,在四海八荒随意游荡,除了九狸,倒也无人记挂。
今日我带着九狸回来,凤栖宫中一众仙娥仙僮皆见了我恨不得立时退避三舍。及止到了我的住处,殿内那两个仙娥远远瞧见了,竟然哆嗦着身子齐齐后退了几步,目中大有惊恐之色。这光景使我忽尔想起一件事来:东海那位自命不凡的龙三子岳珂,现下还躺在床上养伤。
岳珂自来拈花惹草,风流倜傥,与我也算故交旧友。本来我揍了他看起来是他吃了亏,其实细想起来,却是我冒失揍人,反吃了大亏。
可恨这四海八荒的一众神仙个个只觉少年郎风流倜傥反倒可传为佳话,我这般动手动脚倒落了下乘。故而只觉我粗鄙,却不知他活该。这大亏旁人瞧不见,我在宫中一路缓缓行来,倒深有体会。
九狸天性警觉,也不知是宫中气氛还是那两个粗使仙娥的态度令它不安,它在我怀中不安的动了几下,被我低低絮语几句,方安稳了下来,由得我抱进殿中。
我长吁一口气,将它放在案几之上,斟了盏枫露啜了一口,见它可怜巴巴瞧着我盏中之物,许是见我面上神色不好,它也不好造次。我将杯子凑近了它,将另半盏枫露喂了它,长长叹息一回。
我好好一介散仙,为了收拾这么个仙界败类,带累得坏了自己清誉,令一众仙娥宫侍看了笑话,还被贬下女床山,做个地仙,当真得不偿失!只恨自己当时手软心慈,错失良机。就应该再多扒下几片龙鳞来,让他在龙床上多躺个一二百年,也少祸害一众女仙……
又想起女床山多精怪恶妖,九狸不过八百岁,此次离开却不同往日,再无回还的可能,将它一介幼狐丢在这偌大宫殿里,委实有些不放心。
罢了,它当初既愿意追随于我,今日我应问它一声。
我后退了两步,盯着它晶澈赤瞳,柔声道:“九狸,姐姐今日便要离开此处,再不回来。你是愿意回青丘还是留在丹穴山?”
它侧头将我打量,似大惑不解,赤瞳之内一片茫然。
我哑然失笑,只觉自己有些异想天开。
九尾狐虽是灵物,但没有化作人形之时哪里听得懂我说的话?
我虽不知丹穴山众对我向来鄙吝的缘故,但自九狸定居此地,却从不曾受到无故白眼。也不知是九狸生来貌美,还是九尾狐会蛊惑人心?
它若留在此地,定然比跟我去女床山要安生许多。六百年相依为命,一朝分离,也不知何时相聚?
我将房内扫视一圈,寄居此地近万年,不过积攒了薄薄几册书,一些消遣之物,却都不甚要紧,遂弃之不取。最后一次摸了摸九狸温热的小脑袋,转头出了房门,驾起了云头。
不过堪堪高过房顶,便听得房内一声凄厉的啼哭之声,如人间幼儿啼哭,惊得我差点一头从云头上栽下来,慌忙低头去看,银光乍现,九狸从房内一头冲将出来,仰视着我,啼哭不绝。
我按下云头,还未落定,怀中便撞上一个暖暖的小身子,啼哭之声顿止。无论我怎样使了力气想要将它揪下来,都不能够。
这小狐尖尖爪儿牢牢撕扯着我的前襟,差点将我这件青衫子给撕破。
我弹了弹它的小脑瓜,只觉离别的那点小伤感霎时风吹云散,也不曾去拜别姨母,高高兴兴驾起云头,紧搂着怀中这难得的暖意,向着女床山而去。<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