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章 满江红.
从福州经蒲田通往泉州的官道。()力夫、行脚商人、“站赤”递送公文的铺兵。纷纷钻到树荫下的茶棚。躲避着能杀人的酷暑。时值七月的正午。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往日带来凉意的海风。也不见一缕。空气又闷又热。汗水憋在全身三万八千个毛孔里。只把人憋得喘不过气来。
力夫和行脚商人聚成一团。躲着那铺兵。小声议论道:“文丞相克复赣南。张枢密兵发泉州。这大宋朝终于反攻啦!”
“文丞相和张相公一文一武。是天上文曲星武曲星下凡。有他们辅佐。咱们大宋中兴有望!”
众人正说得兴高采烈。不料那铺兵喝饱了茶水。凑过来听听热闹。这些人立刻住了嘴。“今天天气好好好”。打着哈哈四散而走。
铺兵急了。一把扯下身上的号褂子。扔到地上踏了两脚:“老少爷们。咱也是大宋朝的好百姓呐。一辈子没干过坏事!还不是元鞑子逼着做这遭瘟的铺兵。脚上跑起燎泡。也不见一个铜子的赏钱。还要挨那脱脱禾孙打骂。若为了这身号褂子。老少爷们便不拿咱当人看。咱、咱活着有什么意思?”
蒙古鞑子逼着各处县城、大村出人出力搞什么站赤。也就是以前的驿站。但却不发分文钱粮。只勒逼着百姓供应。管站赤的官儿蒙古话唤作脱脱禾孙。铺兵们稍有什么差池。就要挨这官儿的打。实在是苦不堪言。
百姓们知道这里面的苦楚。见那铺兵说得可怜。便又围了拢来。有老人拾起丢在地下的号褂子。拍拍灰土再给铺兵披上:“后生。忍一时海阔天空。不要为了赌口气。连累了爹娘。来。穿上。等文丞相、张枢密光复八闽。你再堂堂正正地脱下这身鞑虏的号褂。”
铺兵包着一汪眼泪。不情不愿的穿上号褂。“就借您老的吉言。若王师克服此地。咱定要烧了这身狗皮!”
众人又重新坐下。几个人讲论起大宋和鞑子征战的情况。不消说。人人心向故国。不免夸大其词。言谈中文丞相知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天文地理呼风唤雨。张枢密则是撒豆成兵。一身虎胆赛过了关云长、赵子龙。百姓口中。文丞相岂止克服赣南。兵锋早已直抵襄樊。张枢密明天攻下泉州。后天就能打到福州……
说到好处。小伙计放下茶壶。傻站着听。就连茶棚的老板。都搬了小板凳。坐在人堆中听得如痴如醉。
或许他们是在自我安慰。或许他们永远看不到大宋复国的那一天。但他们的一颗赤子之心依然火热。亡国遗民。便是睡梦中。都盼着有“王师北定中原日”的那一天啊!
“得儿、得儿”。官道上福州方向。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宋缺马。如今有马匹地。不是鞑子便是鞑子的狗奴才。众人警惕的四下散开。
马跑近了。那骑手面貌打扮倒是个温润儒雅的汉家公子。只不过全身灰土。神情疲惫不堪。像是策马跑了好几百里地似地。
但见他从马上跳下。到茶棚中端起一碗凉茶。咕嘟咕嘟的灌下肚里。撒下一把铜钱。跳上马朝着泉州扬鞭远去。紧闭的嘴唇自始至终没说出一个字。
这大热天的。谁急着去泉州?
莫非、莫非是往张枢密军中投效的好汉?
刚才劝慰铺兵地老者。从茶摊上举起一碗凉茶。高高的洒下。冲着远去地人喃喃道:“好儿郎。老头子敬你一碗茶。务要替我八闽子弟挣一口气啊!”
祝季奢出福州时带着三匹好马。此时跑死了两匹。自己胯下、大腿内侧更是磨得火辣辣的疼。但这身体上的疼痛。比不上心头如油煎、如火烧的难受。
徽州祝家。也许、也许已经不存在了!
祝季奢早晨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得到了徽州暗桩的密报:徽州老家被蒙古鞑子抄家。上下三百余口。全被关押起来。往日称兄道弟的地方官。翻脸变做了阎罗无常。家中帐本、金银细软全被官府抄去!
祝家上百年私盐生意。在内地建立了庞大的地下贩盐网络。这个暗桩。本是私盐买卖地眼线。明面上和祝家并无瓜葛。这才逃了一劫。由仙霞岭古道入闽。过建瓯下闽江。一路飞奔到福州报告消息。
私盐贩子。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英雄好汉。个个骨头硬过铁、胆子能包天。这人又是其中骨头最硬、胆子最大的一个。他的话。祝季奢绝对没半分怀疑。
鞑子铁了心要下手。就算老家来得及烧掉那些见不得光的帐目。只要人被逮住。就一切全完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立刻出海远遁!
简单收拾一下。朝码头赶去。路上。问那暗桩官府抄家的详情。只听说“蒲寿庚”“阿合马”两个名字。祝季奢就一下子明白了。
回回人阿合马。现任中书平章政事。主管天下财税。侄儿、儿子要么是行省参政。要么是礼部尚书、达鲁花赤。一门权倾中外。性子贪鄙。爱财如命。但从民间搜刮有方。鞑主忽必烈还夸他:“夫宰相者。明天道。察地理。尽人事。兼此三者。乃为称职。阿里海牙、麦术丁等。亦未可为相。回回人中。阿合马才任宰相。”
元鞑子下江南后。大批回回番商涌入。和祝家生意上多有抵牾。阿合马自然支持同族了。幸得祝家结好领军灭宋的伯颜丞相和军中几个蒙古宗王。得他们庇护。这才免遭阿合马的毒手。
塞北、西域的蒙古宗王造反。伯颜丞相领着蒙古精兵北上平叛。蒲寿庚和自己在海上贸易多有龌龊。他和阿合马是教中兄弟。只消在其中一撺掇。阿合马便趁机下手了!
阿合马、蒲寿庚。我定要将你二人碎尸万段!祝季奢捏着拳头暗暗发誓。
待走到码头。却见大批官兵围住了自家的那几条船。伙计、帐房、水手一个个被押下来。绳子捆了串成一长串。他赶紧低下头。带着暗桩来到福州城西南角地一处宅院。
这不是金屋藏娇地外宅。而是和金泳联系的密室。养着几个暗桩、三匹好马。这里是到福州后才秘密安排地。老家没有记录。当可保得安全。
祝季奢给那报信的私盐贩子白银二百两。安排他回徽州探听消息。此处暗桩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留的发银钱遣散回家。自己则带着三匹马昼夜不停赶往泉州。一则是老家被抄。难免泄露机密。要通知金泳避祸;二则是想通过金泳想办法出海。行朝、琉球、占城、安南。保住性命再联系伯颜丞相。求他替自家翻案。
福州到泉州旱路四百多里。一路打马狂奔。过蒲田时死了一匹马。过惠安又死了一匹。在蒲田就听得路上人传言。张世杰兵围泉州。祝季奢心急如焚的打马疾驰。只想快一点赶过去。全家老少数百口性命。早点想办法和伯颜取得联系。便多了几分活命的机会!
正当祝季奢一路飞奔地时候。泉州城内已是腥风血雨。
校场上。被关押看守的二千五百名淮军士兵。早已失去了武器。被上万被坚执锐的蒙古、色目和新附军团团围住。
淮军。是江淮一带常年与北方强敌作战的精锐士兵。他们地祖宗。曾经在岳飞、韩世忠麾下抵抗过金国女真人的南侵。曾经经历过朱仙镇的大捷和那千古遗恨的十二道金牌;他们的爷爷。曾经和孟珙将军并肩攻入蔡州城。敲响了金王朝地丧钟。一血前耻;他们的父辈。曾经血战襄阳。整整六年。让进攻地蒙古人流尽了鲜血。
江淮。本是汉民族的腹地。但在偏安一隅的南宋。却成了抵挡北方铁骑的前线。这些江淮儿女。乃祖乃父乃兄都已经血洒疆场。国仇家恨。他们是从不后退的战士。他们是绝不屈服的人。
但现在。二千五百名淮军士兵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此前。蒲寿庚早已用卑鄙地手段骗走他们手中的武器。但他骗不走淮军士兵对民族的忠诚。所以屠杀将不可避免。
被全副武装、四倍于己的敌人团团包围。淮军士兵们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但他们无所畏惧。他们的眼神坚定而执着。
是的。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的最后一任统帅。右丞相、两淮制置大使李庭芝。去年已经在扬州不屈殉国。他们的祖父兄长。早已在襄阳、樊城、两淮、常州为国家民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死亡对于淮军士兵来说。只不过是追随着统帅和父兄的脚步。走上通向民族祭坛地同一条不归路。
屠杀开始了。强弓劲弩、被坚执锐地一万敌人。和赤手空拳的二千五百淮军。两者地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但不屈的人终归不屈。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也绝不屈膝。
砍掉了手。还有脚可以踢;刺伤了脚。还有牙可以咬!你可以杀死我。但绝不能征服我的
在敌人的步步紧逼下。淮军的人数越来越少。有人唱起了苍凉的曲调:“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祖辈。曾经唱着这首满江红。和金人、蒙古人浴血厮杀。儿孙们。唱着同样的曲子。走上牺牲的祭坛。
家家户户关上门窗。百姓们泪水横流。哽咽无声。
鲜血流成了河。人越来越少。终于。全都倒下了。歌声。没有活着的人继续高唱。但这首满江红被泉州百姓刻进了心底。深深的刻进了世代相传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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