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 :君权神圣(6)

  第三卷:一代天骄——第二十五章:君权神圣(6)

  延州地处偏远,无论是官绅还是黎庶对建立不久的后周朝廷忠诚度均很有限,但即便如此,因为理念不合而拒绝在《封建疏》上署名的也并非全然没有,太仆寺丞权知延州马监事吕端就是其中一个。这个隶属于朝廷官制系统的书生对于李文革坚持要任命一个女子为官倒并没有太多的非议,毕竟在他看来李文革这个本质上的军阀已经做了太多的惊世骇俗的事情了,再多做这么一件也不过如此。但是对于延庆官员联名上疏朝廷自请封建这件事情,吕端伤透了心。

  当时丞相府的书吏拿着这份文书请他署名,当着上百名文文武武,吕端负手而立仰首不语,甚至直到李彬以丞相之尊开口征询他的意见,他也仍是这副神态,口中的话语却锋利地如同刀子:“封王建国,天子之权也,以三公之尊,无权置喙,秦汉置六玺,专为此事!今侍中以使相骤行封建,置君上于何处?四方节镇,若蜂起效仿,则我华夏中国,岂非重现春秋乱世之像?”

  对于他的态度,延州的文武双方都是很不满意的,对于这个外来人,延州上下原本便不是很感冒,何况此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居然敢做这等仗马之鸣?

  因此自李文革回府视事起,私下具书谏劝李太尉将此人找个由头遣返汴京的书简便如同雪片一般发往了长史书房。连秦固迫于压力都曾私下劝李文革将吕端遣返京师——在秦固看来,这其实是对吕端本人的一种变相保护。

  在整个延州官场的关注中,八月十一,八路军节度府签发了针对对吕端的文告——除夏州布政主事,兼平夏令,权知宥夏马政事。

  文告一出,从府到县,从政到军,无不哗然。

  夏州节度判官署目前都还是个空架子,布政、按察、转运三曹主官及各县长吏大部分空缺,吕端被任命为布政主事,同时兼任州垣县令,实际上已经是夏州州政的第二把手。李文革对这个地方政权体系内的异类非但没有歧视嫉恨,反倒大加拔擢,这确实令延州的相当一部分人觉得很是难于理解。

  尽管众人皆有所不满,但州府自长史秦固以下所有人对这道任命都无可奈何,因为文稿上明明白白有八路军夏州节度判官权知夏州政事萧涯离的副署签名。

  根据七月份厘定的新官制,节度使有权任命节度府长史以下司曹科员,前提是要长史副署方能生效;同样,节度使任命各州节度判官,也需要有侍中府李彬的副署方能生效;而节度使任命地方州县乃至州署曹科官吏,则需地方节度判官副署方能生效。

  从李文革回府视事到任命文告发布,中间隔了十天左右时间,这段时间快马自平夏和延州之间跑一个来回已经足够了。

  有李文革的提名,又有萧涯离的审覆,手续完全合乎规矩,此刻便是秦固和李彬,也不好再对这项任命说三道四。

  除非李彬掌管的御史观察官员们具文弹劾吕端。

  可惜吕端虽然放荡不羁,延州毕竟是个苦地方,连一家像样的青楼妓馆都没有,这让吕端就算有心想要犯作风问题也没了机会。

  没有由头,也没有真凭实据,对着吕端这么一个刚刚被任命还不曾上任的地方官,那些监察官员就算再恨得牙痒痒又能够说出什么来呢?就算他们硬着头皮说出来了,没有一点靠得住的东西支撑,这种弹劾在李文革那里几乎没有任何价值,老谋深算如李彬,自然不会拿着这么不靠谱的弹劾文书去节度府碰钉子。

  就这样,已经打好了背包准备离开延州的吕端莫名其妙地到夏州赴任了。

  一直等到了所谓的夏州州治平夏县,吕端才知道,李文革给自己的这道任命,份量究竟有多重。

  所谓平夏县,纯属子虚乌有!

  赴任之初,吕端走错了路,一头扎进了空无一人的统万城,城中的景象十分骇人,整座城池出了四面残破黢黑的城墙关隘之外,已经没有半点城镇的样子了,站在城中任意一点举目四望,所能够看到的除了城墙便是平整的地面,城中的所有房屋、院落、里坊、道路、楼宇等等建筑均已不见踪影。若是此刻将城墙拆掉,这里便没有任何城镇遗迹了……

  在统万城城东十里,无定河南,用木头扎起了一圈篱笆,篱笆内用自统万城内拆出来的土方木料搭起了简陋的房屋圈舍,一群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们便居住在这里,这里就是如今的夏州节度判官署所在地,也是夏州“首县”平夏县城。

  小小一座寨子,左近聚居的人口总数超过一万八千人,其中男丁九千三百,妇孺五千,老人三千。基本上原先平夏拓跋氏部落的全部人口除却被看押护送前往关东的两千多俘虏和贵族之外全部都集中在这个方圆不过四里的小寨子里了。

  李文革处置拓跋家的法子不可谓不仁慈,基本上对于这些投降的异族他一个都没有滥杀,而是将这些人全数交给了折从阮带去京师。

  他也并非没有动丝毫手脚,将近五千匹精壮战马,八百副各式铁甲,两千多副步骑兵甲,七百多名外系族兵(其中大半是细封家族兵),一百多名鹞子武士,李太尉毫不客气地截留了下来,这些人和装备此刻都已经运回了延州本部,留下来的是一千五百匹马和三千头牛——这是李太尉留给夏州的种马种牛,李文革几乎一回到延州就发布了禁羊文告,延庆宥夏四州五年内不许养羊,现有的羊群则交给延州的商人们去向关东南唐后蜀交换粮食。

  这个时代的战马多是骟马,为的是性情温顺便于操控,党项部落当中只有那些骑术极为精湛的战士才不屑于骑着骟马上战场,而这样的战士并不多,除去那些久经磨练的鹞子之外也不过百多人,因此尽管平夏一战李文革缴获的马匹有上万匹之多,但其中骟马占了三分之一,其余除却母马之外能够作为种马的总共不过两千匹左右,此番一次性拨给夏州一千五百匹,已经是大手笔了。

  在吕端接掌了印信之后才获知,就在平夏城东北八里的地方,有一个驻扎了一万三千名流民的流民大营,这些流民正在无定河上昼夜不辍地轮班劳作——他们在修筑水坝和水库。

  这些人也是他的子民。

  一个子虚乌有的平夏城,一个拥有将近三万人口的聚居区……

  从城镇规模上,这根本就算不上县;从人口规模上,三万人口即便在内地京畿地区,也足称大县了。

  就在吕端到来的时候,一万八千名异族还处于被就地看管的状态,数千汉人奴隶们被简单地武装了起来,负责看管他们昔日的主人,这些人每天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所谓很少,是指他们每天除了睡觉就不做其他的事情,这样除了时不时被饿醒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不足之处。

  这种情况导致的直接副作用就是——族群内部为了争夺口粮而发生的斗殴事件层出不穷,老弱妇孺在这种争斗中明显处于弱势,在吕端到来之前,因为内斗和饥饿而死去的党项人已经上升至了两位数。

  无论吕端有什么样的雄心壮志,他都必须迅速解决目前面临的困境,否则他这个布政和萧涯离这个判官就始终要坐在这个不知何时会突然爆发的火药桶上。

  吕端采取的措施是——以两千头牛和庆州的高绍元做了一笔交易,将一批原本应该运往庆州的粮食通过水路运到了夏州来,在获得了这批粮食储备之后,吕端对平夏人口管理制度实行了一次简单粗暴的改革。

  他将五千平夏青壮按照十百千的简单单位编为河工调到了无定河工地上,同时从无定河边的河工中抽调了五千老弱妇孺回来,然后大笔一挥,将平夏城以东划为垦区,平夏城以西划为牧区,三千党项青壮在垦区内锄草垦荒,而汉人老弱妇孺和羌人老弱妇孺则混编在牧区进行放牧。

  同时,他从数千汉人奴隶当中选拔了五百比较强壮的,充实入萧涯离亲领的夏州按察曹治安科作为警察维护州治的治安刑狱。

  窘迫的现实状况让吕端这个饱读圣人之书的大儒不得不暂时放弃所有的政治理想,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施行严刑峻法。在吕端看来,目前夏州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如何处置降番——实际上这个问题李文革已经替他解决了,在当家的贵族全数被编入俘虏队伍送往汴京之后,群龙无首而又面临生死一线的党项人若不想被从**上消灭便只能乖乖服从汉人的安排,无论是河工还是农垦原本都不是党项人的长项,但是做这个至少能够免于饿死或者被屠杀,生存的需求摆在面前,这些心怀不满的党项人暂时没有其他的选择。

  夏州目前最关键的问题,是不能容忍任何闲散劳动力的存在。吕端曾经计算过手中的存粮和各种资源,结果是——无论怎么看,能够独力支撑上半年就是奇迹了。在这种情况下,平夏绝不能容忍任何白吃饭的人存在。

  因此老幼妇孺去放牧,青年男子去修河工开垦荒地,务必做到人尽其才地尽其利。

  从长远看,汉人的老幼妇孺参与放牧,一方面提高了劳动效率——这些人去干河工和垦荒无疑效率低下——另一方面则培养起了一支汉人自己的牧民队伍,若干年后,老人或许老死了,但那些少年长大成人之后便是合格的牧民,而那些妇女未来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可避免会受到母亲的影响而从小接受一些放牧的相关教育,久而久之,放牧将不再是党项人的专利,一支可靠的汉人牧民队伍的出现,无论是对李文革还是对中原王朝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

  夏州作为新降州郡,团练使荆海在无定河工地附近驻扎了一个团练营,其中不但有五个满编制的队,还有一个隶属于延安步兵团的步兵都,这支兵力要面对党项铁骑当然微不足道,但是要镇压手无寸铁且完全没有了建制体系的党项流民却绰绰有余。

  对于吕端的种种举措,县里州里乃至节度府上下并不是一致支持的,许多延州本地出身的官吏对此也曾经薄有微词,对此,萧涯离曾经在八月底专门上书节度府为吕端辩解,而李文革对此的最终裁决是送来一纸手书——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看着那歪歪斜斜的毛笔字体,吕端可以确定,这确实是太尉大人的亲笔手书无疑。

  忙了一个多月,吕端总算将州署的政务理出了一个大致的头绪。

  ……

  “筚路蓝缕,柴米油盐,不当亲民官,不知民生之艰苦,诚是谓也……”原本在汴京一身名士派头的吕端此时整个人又黑又瘦,用一条发白的麻巾抹着脸感慨道。

  条件简陋,州署县衙合署办公,萧涯离坐在一张简单的木制长脚桌案后面处理公务,听了吕端的感慨,轻轻放下了笔,站起身揉着手腕道:“易直悟道了?”

  吕端苦笑:“悟道这等闲暇事是陈抟那老牛鼻子的首尾,我是圣人子弟,不信那一套的。不过自唐以来,不历州县,无以为台阁,这规矩看来是有道理的。亲民官为政琐细,若是没有这番经历,异日做了宰相,难免误国!”

  萧涯离笑笑,却并不答话。

  吕端放下手巾,端起桌子上的凉茶一气喝了下去,抹抹嘴问道:“各曹科官吏,各县长吏,马监辖员,何时能够到政?偌大一个夏州,五万多人口,难不成就指着萧公和在下两个人不成?”

  萧涯离道:“今日午时延州的驿使来报,秋闱的卷子已经审定,共决出进士出身三十三人,同进士出身一百七十二人,另有单科经士十八人,单科算士九人,单科法士十一人,单科词士三人、单科史士二十一人,单科礼士五人,单科书士十四人,共计取士两百八十二人。延州金城县考生周茂生七科制试总分六十一,状元及第;临真县考生赵垣五十九分,榜眼及第,延安高家的高绍良五十一分,榜眼及第……”

  吕端愣了愣,对于李文革的所谓科举秋闱,他一向是当笑话看待的,四州二十八县便决出两百八十二名待选仕官,这个结果也确实证实了他的看法。

  他冷冷笑道:“这不是沐猴而冠么?那个周茂生,不过是延安集市上一个说鼓词的先儿,如今竟然堂皇然列名首位。如此状元,岂非玷污了三鼎甲的名号?”

  萧涯离本人不是科举出身,因此对吕端的话并不以为然,只淡淡回应了一句:“延庆民多缺吏,从权而已!”

  吕端摇了摇头:“李大将军此举,违了朝廷规制还在其次,败坏名教纲常,侵夺帝君之权,若非乱世,早已族诛了!”

  萧涯离脸色凝重起来,他沉默半晌,问道:“易直方才抱怨人手少,如今太尉给你送来了人手,你却又抱怨太尉取士简陋,自古以来,上位者之难,只怕也无过于李太尉了!”

  这话中讥刺之意十分明白,吕端不禁胀红了脸辩解道:“取士乃国家大典,自有规制,延州虽然多年战乱,前朝时也曾开试取官,却不见如此取士者……”

  萧涯离摇了摇头:“礼崩乐坏已近百年,数十万利民嗷嗷待哺,此所谓从权也。易直做了一个月亲民官,便道州县不易为,难道诗书读得好,字写得漂亮,便能通晓治道了么?”

  吕端无语,半晌才道:“自古以来,用人之权在于国家,取士乃是天子求贤之举。何谓贤者?孔子门下弟子三千,贤者不过七十二。延州一次取士便近三百人,四倍于孔门之贤。通晓诗书未必便是贤者,然则诗书尚且稀松,所谓贤者,又从何谈起?”

  萧涯离淡淡一笑:“郭威不曾经得制科,诗书亦未见得读得好,可谓不贤么?”

  吕端语塞,半晌方才摇着头道:“萧公于刑律堪称能吏,然则对纲常尊卑未免轻视了些。天子名讳,岂是人臣辈所能擅呼?朝廷也好,州县也罢,总需有个规矩,没了尊卑上下之序,陈涉亦可王天下,黄巢之祸乃不远之事,岂可擅忘?”

  萧涯离透了口气,神色肃然道:“陈涉黄巢,不过匹夫倡乱耳,李怀仁虽然出身武夫,行事也不免有乖谬之处,然则其用心行政,皆堂皇正大,亦未尝有害民之政出,易直以之比陈黄,实在有亏神明!”

  吕端点了点头:“岂是某是在为大将军担心,封建也好,开科也罢,皆是君权,君权神圣,不容僭越。大将军妄窃君权,其祸只怕将殃及延庆官民!”

  萧涯离目光如刀望着吕端,半晌方才缓缓道:“周天子无恩惠于天下,则君权归于咸阳;李怀仁有恩泽于西北,不要说代行君权,便是自家为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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