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 :旌与节(7)
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二章:旌与节(7)
皇帝虽然表情温和语气轻快,但是王峻额头上的汗水却止不住地涔涔而下。
宽宏厚道的郭家天子,不惜耗费人力银钱专门起一座偏殿,便是为了此刻这样将自己一军么?王峻心中暗自盘算着,但是皇帝问话是不能不答的,他轻咳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陛下自己起偏殿是为了娱自身,枢密院兴土木是为了利国家,此二事似乎不可同日而语。”
郭威表情平静地看着王峻,缓缓道:“秀峰兄读的书比朕多,《贞观政要》和《魏郑公谏录》想必一定是读过的……”
王峻一愣,不知道皇帝这个时候突然间提起贞观政要和谏录有何用意,他迟疑着点了点头:“臣读过!”
郭威点了点头:“秀峰兄……唐太宗分三省六部,设政事堂,以群相共治天下,当其时,长孙无忌、房梁公、魏郑公三足鼎立,而其余诸相亦分其权,这些前朝故事,秀峰兄定然不会陌生……”
“……中书五房,处置国家政务已垂数百年,秀峰兄若是想废了这制度,总要将此事拿到朝堂上,与诸宰臣共议共决之,就算枢府自设五房,难道中书诸位相公不买账,秀峰兄还能强要他们将事情拿到枢院去议决?就算制敕发下去,中书不肯署敕用印,难道秀峰兄盖上枢院的印信朝臣们便认么?就算朝臣们肯给秀峰兄这个面子,难道那些外藩节度们,也肯认这未经凤阁鸾台的圣旨?”
郭威平静地说着问着,王峻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擦都擦不过来了。
“秀峰兄……国家制度朝廷典章,不是一句话便能轻易更张轮替的。中书秉相权,分而治之,群相不但能够随时匡正天子的过失,亦可相互监督相互制约,不使一相独大专断擅权,这是文皇帝之所以用群相而行垂拱之道的缘由。秀峰兄若真的用枢府取代了中书,则群相变成了独相,朕固然睡不安稳,难道秀峰兄举家老小能够睡得安稳么?”
王峻哑口无言……
皇帝的语气始终保持着温和,脸上也没有带分毫的厉色,但是他自然听得出来,皇帝是在明明白白的警告自己。
群相共治乃是唐太宗定下的规矩,三省分权,在流程过程上相互制约,群相组成政事堂会议共议国政从而使中枢决策更加科学更加谨慎,同时也杜绝了朝廷出现权力过大的宰相,任何时候都是几位宰相同时秉持朝政,没有人能够独相,这既能保证避免因为一个人的失误而导致整个决策错误,同时也能保证垂拱而治的皇帝不至于对朝政失去控制权。
一旦中书的权力为枢密院所夺,那么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如今中书的格局是中书令冯道高高在上,挂着首相的荣誉头衔在朝中养老,所谓“大隐隐于朝”是也。另外三位宰相以王峻为首,还有范质和李谷,三个人的职事各有不同,但是差遣一致,全都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挂着这个头衔,三个人在中书门下省实际上是平起平坐的。王峻并没有权力直接命令或者领导范李两位宰相。
但是一旦中书的权力转移到了枢密院,王峻这个枢密使便是枢密院当之无愧的老大,郑仁诲以下全都是他的下属和助手,国家大事,他一言可绝。
那才是真宰相——诸葛亮、谢安石那样的真宰相!
皇帝如今是在十分明确地警告自己,这个算盘不要打,虽然君臣亲密情谊至好,但是他是不会容忍自己成为武侯和谢安那样可以与国君并驾齐驱“共天下”的权相的。
其实王峻早就应该想明白,当今天子郭威是在万马军中杀出来的天下,一家老小全数死于政争仇杀,自然绝非终日居于深宫的刘后主和司马曜,想在郭威面前做权相,这个想法本身便很危险。
“朕知道,秀峰兄心中其实一直有些怨言,埋怨朕做了天子,便疏远了旧人……”
郭威叹着气道:“……当初正是秀峰兄带头将衮服披上了朕的肩膀,既然没奈何坐了这个位置,朕便不再是当年与秀峰兄军前饮酒营中舞剑的郭雀儿了,朕是统领天下军州治理万千黎庶的皇帝,是皇帝便要有个皇帝样子……皇帝处事自然不能似郭雀儿处事那般不管不顾。做皇帝不能偏听偏信,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这是唐太宗说的。所以朕不能只重用你秀峰兄一个人,冯令公四朝元老,当年你我见他都是要行叩拜大礼的,如今虽说不掌势了,总也还是前辈,秀峰兄总要给他留下几分颜面!范质等人虽然年轻,却都是文人当中治国的翘楚,史化元当年凭仗着长枪大剑轻视文人,最终闹了个举族全灭尸骨无存,前车之鉴,秀峰兄要引以为戒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峻只能跪叩谢罪。
“好了好了……”郭威笑着步下丹墀,亲自将王峻扶了起来:“朕不过劝劝秀峰兄,你我自家兄弟,恩结骨肉,秀峰兄也不必过于惶恐。秀峰兄此来,想必是有大事吧!”
王峻点了点头,取出折从阮的奏表道:“关北行营折从阮和延州李彬的联名奏表,高允权薨了!”
郭威脸色凝重了起来,接过奏表看了起来,半晌方道:“这么快啊……”
王峻点了点头:“高允权本来便已经形同傀儡,早死晚死,区分其实不大。他的身后哀荣是一桩事,照理说高家如今在延州已经一钱不值,马虎一下也无所谓,只是天下藩镇看在眼里,未免要埋怨朝廷叙礼过于势利,面子上不好看倒还不打紧,寒了四方节度们的心却是大事;恤典之外,李文革的正式节度除拜是第二桩事,这是延州如今的实权人物,又有折可久的全力举荐,虽然是出身寒微,这封拜礼却也不能轻了,延州方面眼巴巴指望着朝廷给个体面呢!”
郭威笑了笑:“说到出身寒微,秀峰兄和朕哪个不是出身寒微起自营伍?如今一个做了天子一个做了宰相,李文革既然已经证明他主持的延州能够成为西北的长城,朕又怎会在册典上轻忽于他?”
王峻点了点头,道:“陛下心中想必已然有了成算?”
郭威仰着脸沉吟片刻,缓缓道:“其实是一件事情,不过要分成三件事情来办……”
王峻点头道:“圣上所言极是,臣亦是如此想!”
郭威笑了笑:“秀峰兄既然想好了,便说说罢!”
王峻也不推辞,侃侃言道:“第一件事,高允权追赠太傅,封延国公,诏延州上下,以诸侯礼葬,派遣兵部侍郎陶谷为吊唁使兼宣诏使前往延州,代朝廷赴高府吊唁;第二件事,关中北面行营秋猎大捷,应予封赏,行营都部署三镇节度使中书令折从阮封西河郡王,行营副都部署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封岐国公,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行营马步军都虞侯李文革,擢云麾将军,行营马步都监灵州节度留后冯继业,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其余各将校擢关北行营及各镇节度酌情擢赏,报吏部兵部备案;第三件事,灵州节度留后冯继业拜朔方军节度使,袭爵陈留郡公,延州节度留后李文革拜彰武军节度使,兼本州防御、团练二使,知本州事……”
郭威默默听着,初时面带微笑,等到王峻说完,神情却变得肃容起来,他缓缓开口道:“秀峰兄此议不差,然则细节处略可商榷,朝廷赏罚,当示天下以公……”
说着,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高家守土多年,虽无功劳却有苦劳,高允权着封延安郡王,赠太师,李文革晋冠军大将军,除右骁卫大将军,拜八路军节度使,知本州事,检校太保,另外……”
皇帝迟疑了一阵,道:“……李彬数十年来为朝廷安抚藩镇,劳苦功高,加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方才皇帝改变对高允权的追赠和对李文革的封拜拔擢,王峻都安之若素,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臣下拟制的封赏水准总应该为主上留下些许浮动的空间,这是政治常识,甚至对于皇帝改变了李文革的军镇名号,他也只是微微愕然了一下,倒也不以为意。直到皇帝提及对李彬的拔擢封拜,他才真的大吃了一惊。
李文革毕竟已经是节度使,即便挂上平章事成为使相,却也没甚么了不起的,如今天下这样的藩镇并不在少数,然而李彬却并不是节镇,更加不是中央官员,几个月前这个边远的文官不过小小的七品观察判官,只能身穿绿袍,甚至连朝廷大员都算不上,这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时光,由七品御史做到三品观察使已经是超拔了,如今竟然被拜为同平章事,赫然加入了宰相行列,虽说恩赏自上出,但皇帝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却是颇值得玩味。
而且,以观察使兼平章事,李彬乃是自武皇创立“同中书门下承受进止平章事”这一宰相名号以来数百年间的第一人,这个例破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脸色,问道:“陛下,观察使同平章事,自唐以来无此规制。李彬以观察使兼列台阁,是否立为成例?日后他州观察使是否可依此例为使相?另外,观察使为从三品,同品之刺史、都督、都护是否皆可为使相?”
郭威淡淡一笑:“……凡事不可一概而论,李文质在延州几十年,无论是周密、高家还是现在的李文革,其都能于其中折冲樽俎,为朝廷维持此九县之土,几十年了,说一句‘劳苦功高’并不过分,更何况如今的节度使李文革原先乃是其家中奴仆,奴才是节度使,家主反倒只是个观察使,如此措置虽然不错,却令双方都有些尴尬。李文革时任节度使,李彬拜相,如此理论上李彬的官位还是高于李文革,上下纲常不至于差异紊乱……”
“更何况……”,皇帝顿了顿,继续道:“李文革是个军头出身,对朝廷若即若离,一州军政握于此人之手,朝廷终究难以放心,李彬加了相衔,就算不能过问军事,庶政大事上发言权便可重上几分,以宰相身份用人行政,李文革就算不满,只要他不敢公开叛反朝廷,便不敢做出甚么出格的事情,只要有李彬在延州制约着他,西北边事,朝廷大约可以放心地委诸此人。”
王峻默然半晌,又问道:“陛下既然对李文革并不放心,为何又要允他做节度使?并赐以高官厚禄,连军镇名号都允他改了?”
郭威看了王峻一眼,叹息道:“天子乃是天下之主,不能像原先做一方诸侯那般想事情做事情。天子个人的喜好善恶并不重要,军国大事必须谨慎为之,否则便要倾覆。李文革此人虽然未必有多么靠得住,但是有此人在延州,定难军便连连败绩,攻不成攻,守不成守,西北局面为之一变,使朝廷可以全心全意平息泰宁之叛乱,抵御契丹之寇边,还击北汉之觊觎。朝廷没有给李文革和李彬一文铜一两黍的钱粮,他们便替朕和中书稳定住了西北边境,这是大功,必须要重赏,不赏便是不公。李文革连连大捷,在边境上早已得了军心,朕即便不让他做节度使,地方军民也会主动推举他为藩镇,那时候朝廷便与之结怨了……若是内地州郡或者寻常边镇,倒也无妨,偏偏延州扼守着关中门户,是万万叛不得的,朝廷目下无力西顾,不允他为节度,又当如何?”
王峻哑然无语,郭威又道:“至于军镇名号……哈哈,这个后生倒也执拗得可爱……发誓赌咒般表示愿意为朕守好这八路的门户,一点都不顾及关中那些地头蛇们的脸色和心思,这个想头稚嫩了些,不过志向却是颇可嘉许……”
王峻道:“一张嘴便是八路,此子志向恐不在小……”
郭威欣然道:“志向太小的年轻人,朕还真未必看得上!此子倒是颇有些朕早年为军头时的风范,若是有机缘,朕倒是想见见此人。”
王峻道:“这个简单……讨北得胜、缴俘颇盛、加官晋衔、授受旌节……李文革总要向朝廷献四马,诏其亲自进京献马便是了!”
郭威摇了摇头:“……从来不曾进京觐见的边镇,初次进京只怕会心存疑虑,进京的事情不要写在诏书里,只要让宣诏使私下向其说明便可,若是李文革心存疑忌,不要勉强,总之对延州要以善加抚慰为要。如今天下分崩割裂,中原百废待兴,稳定的时局乃是朝廷行政的重中之重,西北不能乱,关中不能乱。李文革这枚棋子,用得好了或可成为西北和关中的一道屏障,若是措置不当使其对朝廷存了猜忌之心,便反为不美了!”
王峻点了点头:“陛下若是没有其他的旨意,臣这便回中书拟制了!”
郭威摆了摆手:“灵州冯继业那边,不要写进制文里!”
王峻一愣:“这……”
郭威冷冷哼了一声:“朕说过了,朝廷赏罚要公正,否则天下便会不服。北面行营这一仗,冯继业有何功劳?那臭小子连一兵一卒都未曾派,一钱一粟都不曾出,只顾着在州治大肆屠戮兄族和他爹留下的元老重将,眼巴巴只等着朕扶正他的藩镇位置,准备坐在灵州承袭他爹的王位——他做梦!朕还不曾老糊涂,是非功过还不至于混淆。老冯晖留下的大好局面,他不能善加经营,刀子雪亮却不肯去砍党项,反倒转过头去砍自家的兄弟亲族,这样的畜生,也想做节度使?朕暂时不动他,是因为一时间腾不出手,灵州又实在太远。他若是在内镇,朕早就替老冯头清理门户了……”
王峻一时目瞪口呆,不明白郭威为何对冯继业这个故人之子如此厌憎。
他试探地道:“陛下……折从阮就在延州,或可由他……”
郭威摆了摆手:“折家不是关中本地人,由折从阮出手,会引起整个关中藩镇对朝廷的疑惧和猜忌,折家如今客居延州,正是结好诸镇的时候,不会奉这个诏的。”
他恨恨哼了一声,道:“此事先放一放再说,诏书里不要提,宣诏使衔级升一格,不要陶谷去了,以端明殿学士王溥检校礼部尚书,去延州宣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