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星之火(7)

  第六章:星星之火(7)

  “……有空闲多读些经史,整天闷在屋子里翻烂账本子能成什么气候?上次去姚家给你提亲,你爹受得羞辱还不够么?你要争些气,如今虽然世道不靖,但是一看出身二看学问,咱们家在族中不是近支,你爹又没有功名在身,这才半生辗转蹉跎至今。如今你又里里外外忙那些没用的,你爹我这点本就没有多少的脸面如今都给你丢尽了……”

  陈夙通一面极度郁闷地斥骂着儿子,一面抚着胸喘息。

  “是——儿子知错了——”陈哲此刻脸上已然没有了几个时辰前与刘衡谈买卖时的从容淡定,全是一副悔不自胜痛心疾首自认罪大恶极的惭愧嘴脸,跪在当地用一万分诚恳的语气极为认真地敷衍着——哦不,是回应着老爹。

  “爹爹——你在外面劳碌了半日,大弟在家虽说足不出户,却也累了一天了,都不轻松,你便不要再骂他了,人说老人肝火旺盛,气大伤身,气病了可不得了……”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陈素自后宅过来了,动作自如姿态万方地走到父亲身边,随手换掉了几子上喝残了的茶汤,一面轻轻为父亲捶着肩一面轻声劝慰道。

  “唉——”陈夙通在女儿面前顿时没了脾气,却仍不甘心,很恨地道:“畜生,你自家死活,我也不管了,难道你便不为你姐姐想想么?你这不学无术的顽劣名声连她的终身都毁却了,你还不反省么?”

  还在装孙子的陈哲听了这话神色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抬起头来向着姐姐暗中看了一眼,眼睛里全是感激和谢意,却也有那么一丝丝不确定的歉意。

  陈素却毫不客气地轻轻拍着父亲的肩头道:“爹爹这话说得不妥当,这种事怎么能怪到大弟身上去?如今世道多艰,纲常沦丧,读书多未必能有甚么好结果。父亲没瞧见先前的郅明府么,多么有学问的一个人,乱兵一起,被人把脑袋砍下来悬在县衙的公堂上,一家老少男丁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宅中女人……总之阖家竟然没有一个落了下场的,这便是读书人的好处?”

  陈夙通苦笑道:“我说不过你,你便是向着这个畜生,罢,总有一天咱们一家人都要败在这个畜生身上……”

  他转过头,爱怜地看了长女一眼:“致致,这畜生但凡有一分能似你这般,为父便也知足了。可是你便是再如何聪明机智,却毕竟是个女子之身,爹还在的时候,万事都还好说,爹若日后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他顿了顿,悄悄看了看女儿的脸色,轻轻说道:“我在县衙查了户籍,南坊住着的那户姓元的人家,虽然穷苦,却是名门之后,祖上出过宰相的,只不过和咱们家一样不是正系。那位元秀才,也是颇有些才学的,上一次元正节在观察府,说起文字,李观察和秦明府一致赞他的字写得好,有褚登善的风范。下次不若找个时机,将他请到府中来,为父陪着他在前厅说话,你和娘亲在后面端详一番,看看可还合心意……”

  说到此处,陈夙通却住了嘴,因为原本一开始还略带了几分羞赧之色的女儿此刻却已经变得脸色苍白。他轻轻握住了女儿的手:“怎么了?致致?”

  陈素摇了摇头,淡淡道:“女儿无事,爹,劳你和娘亲牵挂,是女儿拖累了你们……”

  她说得平淡,陈夙通却是深知她脾性的,急忙问道:“可是方才爹爹说的此人不合你的心意?”

  陈素轻轻一笑,却是无比坚定地道:“这后生很好,爹爹,只是——”

  “——女儿不嫁读书人……”

  清脆温婉的声音,却带出了一往无回地坚定。

  陈夙通愣在了那里,陈哲却跪在地上暗暗叹气,正准备替老姐说上一两句话,却听见身后脚步声响,却是老管家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两根竹片打制的名刺。

  “老爷,芦子关巡检使前营指挥宣节校尉李大人和前营司务参军御侮校尉周大人来拜!”

  陈夙通吃了一惊,他和李文革之间打交道不过下午送郎中过去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而已,当时李文革的心思全都放在高绍元的身上,对他颇有些怠慢,他心中暗自不快,不想短短几个时辰之后,这位巡检使大人居然寻上了门来,还恭恭敬敬投了名刺。陈夙通不知道李文革的来意,不过却也知道这个愣头青如今在延州的影响力极大,是个得罪不得的人物。当下急忙起身,命女儿和儿子回避。

  那老管家却迟疑着道:“……老爷,两位大人不是来拜访老爷的……”

  “啊——?”

  陈夙通更是惊讶,却听老管家语调古怪地道:“……两位大人说得明白,他们是专程来拜访少爷的……”

  陈夙通险些没有当场背过气去,他恶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挥手道:“叫他们回去……就说少爷不见他们……”

  陈哲立刻接口道:“爹爹,只怕不妥……”

  陈夙通瞪着眼睛正要训斥他,陈素在一旁开口道:“爹爹,大弟说得对,不能这么处置……”

  陈夙通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女儿面露担忧之色:“爹爹,这位李巡检能够大闹延州,连高侍中和高衙内都在他手上吃了大亏,背后又有李观察给他撑腰,不是咱们这等既无权又无势的门族惹得起的,得罪了他,只怕日后举族灭在他的手里亦未可知。再者说,人家登门拜访,投下名刺以末流晚辈自居,虽说拜的不是爹爹,终归是礼数齐全,并无过错,爹爹如此处置,若是被李观察秦明府知晓了,又要作何想?”

  陈夙通越听越觉得有理,他叹了一声,挥手吩咐道:“请两位大人进来!”

  “爹爹,虽说文武殊途,然则宣节校尉和御侮校尉毕竟都是八品,按照礼仪规制,爹爹该开中门亲迎才是——”陈素娓娓道。

  片刻之后,陈府中门大开,陈夙通在前,陈哲在后,大步迎了出来。

  陈夙通一面抱拳行礼一面强打笑容道:“巡检大人光临寒舍,竟然还自投名刺,实在是折杀下官父子了……”

  看到陈夙通,李文革也怔了怔,他迟疑着还礼道:“这是陈县尉的宅子么?哎呀呀……在下实在是不知,实在是失礼了……”

  其实不仅是他,周正裕也颇为错愕,东西两城知道丰裕粮号的东家陈老板的大有其人,但是知道这位陈老板便是肤施县陈县尉儿子的却没有几个,就连刘衡来了一趟,却也并不知道这栋宅子便是陈县尉的家。

  陈夙通勉强笑了笑:“无妨无妨,巡检光临寒舍,真使蓬荜生辉,这是下官之幸才是……”

  他本来便不善言辞,客气话翻过来掉过去也就这么几句,说完也就完了,倒是陈哲,不卑不亢上前一躬身:“在下陈哲,见过巡检大人……”

  “陈先生客气了——”李文革已经还了陈夙通的礼,便不好再还陈哲的礼,当下勉强受了陈哲的礼,见他直起身,由衷地赞叹道:“原来陈先生乃是陈大人的公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这句话却恰恰又说在了陈夙通的忌讳上,陈夙通脸色变了变,勉强答道:“巡检大人笑话了,小犬读书不成,操弄些下贱之业,老夫门楣有辱,实在惭愧得很啊……”

  李文革听了哈哈大笑:“大人谦逊了,某去年此时,还不过一个看地窖的奴仆,令郎在某眼中,已然是高不可攀富贵之极的大贵人了……”

  这话令陈夙通听得稍稍顺耳了些,当下摆手道:“失礼了,巡检大人请正堂叙话……”

  待来至正堂,依宾主落座,奴仆们端上了茶汤,一番客气程序走完,已经略略有点焦躁的李文革便不再理会陈夙通,直接问陈哲道:“陈兄对刘队官所说之事,李某特意亲来讨教。”

  陈夙通看了儿子一眼,却见陈哲笑了笑,又恢复了见刘衡时那份从容和稳重,缓缓开口道:“草民听刘军头言讲,大人前些日子通过秦明府自长安定了七十匹马?”

  李文革点头道:“不错!”

  陈哲接着道:“草民还听说,大人为了这些马匹,付了七千贯的天价……”

  李文革苦笑道:“关中市面上不许买卖马匹,就是这样的价格,还是暗中使了若干钱财贿赂才得买到的……”

  陈哲问道:“不知巡检日后是否还要买马?”

  李文革一愣,点头道:“当然还要买,马这东西,对军伍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

  陈哲十分干脆地道:“三十贯,三岁健马,草民愿卖给巡检大人……”

  一言甫出,屋子里的三个人顿时都惊呆了。

  陈夙通断喝道:“畜生,当着两位大人,不得胡言乱语!”

  李文革却顿时来了兴趣:“陈大人少安毋躁,且听令郎分说个明白……”

  陈哲笑了笑,简单明了地道:“只要大人点点头,日后大人营中用马,小人愿一力承担了!”

  李文革眼睛发亮地道:“陈兄在沙苑监内安插的有人?”

  陈哲摇了摇头,笑道:“没有!”

  李文革奇道:“那陈兄从何处弄到马匹?”

  陈哲沉吟了一下,缓缓道:“沙苑监总共不过数百匹马,还要留下种马和母马,可以出售的自然是极少,价格自然也极高。大人能够一次性买来七十匹良驹,只花了七千贯钱,负责交易之人已经是此道中的能人了,然则天下不仅仅只有沙苑监一处有马……”

  李文革苦笑道:“如今马匹如此紧俏,在哪里都不好买,关外的马朝廷控制得更加严密,只怕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巡检大人可曾想过,这世上还有朝廷管不到的马场呢?”

  “自然是有的,契丹和党项,均为游牧部落,他们的马,朝廷便管不到……”

  说到此处,李文革灵光一闪,惊呼道:“陈兄是想向党项人买马?”

  陈哲点了点头,微笑着道:“大人果然睿智……”

  李文革失声叫道:“那怎可能?”

  延州与党项人岁岁开战,乃是不共戴天之死敌,党项人如何肯将马匹如此重要的战略物资以三十贯这么低的价格卖给延州军方?

  陈哲却笑着道:“只要大人肯放敝号的商队出关交易,买马一事,便包在草民身上,只要一次数量不是太大,一百匹以内,小人皆可为大人办到,只是马匹不同寻常物资,需要现款交易,不能赊欠,这一层,草民却要说在前面了……”

  李文革沉默了起来,良久方才道:“允许贵号出关买卖,这便是陈兄的条件了?”

  陈哲含笑摇头:“不是允许敝号出关买卖货物,而是只许敝号出关买卖货物……”

  李文革顿时全都明白了。

  彰武军和定难军之间尽管敌对,但是党项部族毕竟是游牧部落,平日里要养活大量人口和汉人奴隶,劫掠来的粮食资源毕竟有限,而且每次都要消耗一批牲畜作为军粮,因此党项人并不拒绝和汉人做生意,用牲畜和皮毛来换取中原的农作物和丝绸布匹等日用品,而汉人方面则同样如此,就说延州大户人家的耕牛,九成以上都是通过黑市从定难军方面买来的。因为地理上的关系,芦子关正好卡在这条商路的咽喉之上,由于该关长期废置,因此多年来商人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这里还有一道关卡。

  但是自己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一下子改变了这个市场格局。

  只要自己一句话,所有以往可以随便出关做生意的商号便都要被挡在芦子关以南了,若还想出关,便必须绕行东面的魏平关,但是那条路要绕上好大一段路不说,进入党项地界之后只能先抵达绥州而后再前往夏州,不像从芦子关出关,抵达绥夏两个重镇几乎是同等距离。

  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走更多的冤枉路。

  在军事上,时间和路程往往便意味着胜利。

  在商贸上,时间和路程便是金钱。

  只要垄断了芦子关商道,陈哲便可以在其他大商户抵达绥夏之前与党项人进行交易,从中攫取最大的一块利润,而当那些其他商户抵达之后,只能捡些陈哲的残羹冷饭吃了……

  好手段,好心计,好敏锐的市场知觉,好聪明的商业头脑。

  自己被任命为芦子关巡检使这件事情,对高家而言是个借刀杀人之计,自己则是在将计就计;而这个陈哲,却从这个激烈的政治斗争引发的偶然事件当中一眼便瞥到了巨大的商机,此人若不能发财,那简直便没有天理了。

  他想了想,微笑着道:“既然某手里暂时有些权力,陈兄所求并非不能实现……”

  “不过……”李文革语气一转,好奇地道:“……李某是知晓的,马匹在定难军中一样是被视为稀缺之物的,许多年前后唐皇帝从银夏买马每匹都要花费六十贯钱。近些年来,银夏与朝廷交恶,更是严禁私下向中原卖马。陈兄如何能够买到三十贯一匹的三岁健马?”

  陈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大人,朝廷那是向拓跋家官方买马,这法子太笨了,若是这么个买法,草民是绝买不起的……”

  “哦,请陈兄为我详言之——”李文革有些期待地问道。

  “大人知道,一匹健马,从产下来,到养成健马,需要两年以上的时间,否则力气不足,不能上阵。也就是说,需要一个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细心照料牧养,党项那边,一个经验丰富的牧民能够至少同时照料三匹以上的马驹。而这一个牧民每日所食,也不过是四斤粮食罢了,一个月便是一百二十斤,按照中原的市价,也是敝号的进货价,一百二十斤粮食需要六百文制钱,这六百文钱足够一个党项牧民吃上一个月,那么八千文钱便足够一个牧民吃上一年。八吊钱一年,三年也才二十四吊而已。而这段时间内这个牧民却最少能够养出三匹好马,我买走一匹,他还竟剩下两匹,这是最少的数字。因此草民给大人开的三十吊钱的价格,是加了利润的,实际上一匹三岁马的成本绝不会超过二十四贯。大人请体谅,草民是商家,要赚钱也要营生,不加利是不可能的……”

  一番话听得李文革两眼放光,事事留心皆学问,果然是至理明言,这些商贸买卖上的赚钱法子,自己是决计想不到的。

  他缓缓道:“陈兄还没有回答某的问题。”

  陈哲依旧是那副沉稳从容的模样:“大人知道,党项人丁户制度与我中原不同,除了拓跋家之外,还有七个外姓部落……”

  李文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地自座位上站了起来,拍案大声道:“我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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