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攻守之道(4)

  “延州节度芦子关巡检使李”和“彰武军前营指挥李”两面旗帜在关墙之上随风抖动,倒也颇有些威势,只是落在关北不远处的党项人眼中,仅仅“彰武军”三个字便令这些来自夏州的少数民族士兵满脸冷嘲热讽之色。若干年来,不知多少面这样的旗子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踩在了脚下。在拓跋家高层中流传着一个并不可笑的笑话,据说拓跋家的大人物们一致认为彰武军的旗子只配扯碎了给女人做亵衣,或是给婴孩做尿片。然而在此次出兵的野利家贵族眼中,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野利容赖在一百五十步开外的安全距离上紧锁着眉头打量着已经被修复的芦子关,从这个位置上他看不到关城上的具体布置,守关军兵的身影也相对模糊,但是有一点他还是能够看明白的,芦子关已经不是原先半边残破不需要通过关门也能够自由往来出入的芦子关了,横亘的关墙已经封锁住了道路,若要通过,必须经由城关大门,否则就必须将关墙重新毁掉。作为党项第二大家族的的二号人物,野利容赖从少年时开始便跟随哥哥野利容元参与作战行动了。在他的记忆中,自从五年前芦子关被党项谟宁令拓跋彝殷毁掉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人迹。芦子关算不得雄关险隘,但是若攻城方没有威力足够的攻城器械,仅靠挖掘或圆木撞击要毁掉土石结构的关墙,动用人力将达数千,而野利容赖此时手中只有五百人,其中战斗兵员也就是正兵大约只有两百四十多人,甲胄只有十一副,均装备给了贵族军官们。这样的攻城战,近些年来党项人还是第一次面对,以前的作战模式是大军突入关内之后在野外大掠,将没有军队驻守也没有城垣可以依托的市镇乡村抢个干干净净,彰武军历史上有数的几次出城迎战基本上是在野外大约不过两刻钟之内的时辰里被全线击溃逃回城中固守。定难军的传统是只抢粮食财帛掠夺人口而不在有城墙守卫的州县上花费功夫。这是扬长避短,党项部落相对较强的是骑兵,而攻坚战并非骑兵长项,当然,在守军力量较弱时通过登城肉搏将守军的作战意志打垮夺取城池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在中原王朝的腹地作战时党项人要面对的危险是比较多的,而长兴四年那次后唐反攻银夏之战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其动员能力和装备能力却着实令八大部族不寒而栗。因此作为胜利的一方,当时的拓跋家谟宁令拓跋仁福在银夏保卫战胜利之后第一时间向洛阳递送了请罪的表章。在这个年代,谁的实力强悍谁便是大爷,既然中原的汉人政权随随便便就能动员起一支兵力人数过八大部族总人口数的大军,那么他们做老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因为这个原因,党项人每次入侵延州,都不会在延州境内停留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去年大掠五县,也没有突破这个时间极限。也因为这个原因,党项人对于攻打城池这种耗时又费力的战法基本上本能地排斥。虽说自去年下半年以来拓跋彝殷一直在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但是那可不是用来准备攻打延州的,这些新打造的攻城器械基本上都集中在北部的宥州地区,临时拉过来是要花上一大段时间的。更何况党项人一致认为对于彰武军,即使不使用这些大家伙也未必就攻不下城池。以前不攻城,是因为可以绕过去屠掠乡镇。但是现在当芦子关和魏平关都被修复并且驻兵之后就不同了。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作为党项骑兵南下延州的咽要之地,芦子关的战略价值极为重要。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尽管野利容赖感到有些头痛,但是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在明日动强攻,用党项勇士的血肉之躯打通游牧民族的南下通道。“等到打下此处之后,一定要和家主及拓跋谟宁令说说,在此地驻兵防守……”野利容赖心中暗暗狠。……趴在坡地上,身上覆盖着黄土和稀疏的植被,脸上抹着黄泥,只有两只眼睛露出来观察坡下的情形,两只鼻孔露出来以保持呼吸,李文革觉得十分不爽。他忍不住每过一会便要调整一下身体趴伏的姿势,否则只怕浑身的血液筋络都要纠结在一起了。尤其如此,他更加佩服细封敏达这个鹞子了,这小子自从两个时辰之前潜伏在这里以来几乎就没怎么动弹过——除了嘴里始终嚼着一根草棍之外。“那个就是野利容赖了吧……?”李文革看着被一群披甲的党项军官簇拥着的那个人,轻轻问道。“大概是吧……应该是……”细封敏达也没见过这位野利家的祖儒,因此回答的并不是十分肯定。李文革看着那一群人道:“……不是说只有两个枢铭么,怎么这么多人?”“只有那两个头盔上有羽毛的才是枢铭……其他的都是别的贵族和军官……”细封敏达小声嘀咕道。“怎么区分他们?”“无法区分……我们的甲胄都是自备的,一般条件富庶一点宽裕一点的小贵族可能有甲披,十帐以上的大贵族,若是没有甲也不能去硬抢别人的甲,因此有甲无甲不能用来区别判断大小高低,不过一般而论,级别高些的穿的衣服和皮毛会好一些,级别低的会差一些。族中制度,除了枢铭可以在头盔上根据自己的喜好在头盔上别上不同颜色的羽毛之外,贵族们在军中并没有特别的等级标志……”李文革沉思了片刻,问道:“能够聚在容赖身边的,都是高级军官吧?”细封敏达一面观察着一面思索了许久道:“那几个没有披甲的是亲卫,凡是披了甲的都是军官,两个枢铭之外,应该还有四个令能,八个吕厄;这里只有十二个人,有的吕厄可能在负责安扎营寨,没有跟过来……”李文革心中暗叫可惜,临战之前观察敌情,在一百六七十步的范围内军中的高级将领和军官如此密集地聚拢在一起是大忌。这也就是在冷兵器时代,否则只需要一炮弹,这支党项军队的整个指挥层便要被集体报销掉了。“在这个距离上使用伏远弩的话,这批人能够全部解决掉么?”细封敏达看了看,摇着头道:“射程没有问题,只是在这个距离上很难瞄得准,一次齐射至多能够干掉三四个,其他的人立即就会散开,碰运气的话或许能够杀掉野利容赖或令其受伤。不过你的弩兵训练时间过短,一次齐射之后很难跟进射……全杀掉这些人是不可能的……”“能干掉三四个也是好的……”李文革有些后悔地道。他看了一眼城头方向:“沈宸这家伙,这么好的机会不加以利用,真是蠢啊……”细封敏达冷笑着道:“这种机会不用也罢,光干掉这些人,并不会令全军失去指挥……”李文革一愣,却听细封敏达道:“只要杀不死容赖,光杀掉别的军官是没有用的,我说过,我们党项人每两名士兵当中就有一个指挥,在战争中,军队中推举任命出一位新的指挥官是很简单的事情,我们习惯了单兵厮杀,即使没有别人的配合,我们自己也能坚持战斗。除非你的军中有那种神射手,能在这个距离上一箭射杀容赖……”李文革楞了一下:“你做不到么?”细封敏达哼了一声:“我不是神仙……”这时,一个身披轻甲的党项军官催马上前,朝着芦子关的方向碎步走了起来。李文革顿时一怔:“他要去做甚么?”“嘘——噤声——”细封敏达急促地提醒道。李文革心头一突,却见在另外一个方向,一个正在放牧马群和羊群的年轻士兵悠悠然冲着自己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他顿时把头一低,将脸埋入了草丛和泥土中。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文革的心跳越来越快,心中暗自祈祷着这人不要踩在自己身上才好。看起来,潜伏真的是一桩技术活。那年轻士兵却什么也没现,他大大咧咧走到边上,口中哼着一延州地区很流行的小调,走到李文革和细封敏达面前的一棵大树下,十分惬意地解开了裤子……哗哗的水声中,李文革头皮阵阵麻,直到那士兵系起裤子渐渐走远,他才呼出了一口长气,抬起头来,却见细封敏达早已经抬起了头,嘴上仍然咬着一根草棍在左右打量观察,便仿佛方才没有任何人过来过一般。李文革沉了沉气,问道:“方才那人哼的仿佛不是你们党项人的歌子……”细封敏达十分自然地回答道:“那是自然,他是汉人……”“汉人……?”李文革这一惊吃得着实不小,党项人的部落中有汉人奴隶存在他是知道的,却不知道这种情况已经蔓延到了军中来。“你没数过马匹么?虽然表面上这是两个枢铭的编制,但是其实真正骑马的我族武士只有不到三百人,而且都是单马,从身材四肢的长度上判断,这些人原先都是负责背运粮食铠甲辎重的副兵,难怪军中连一个披甲都没有,野利家不像我们细封家这么穷,他们的正兵大多都是披甲的,虽然甲不是很好……这一定是负责留守营地的副兵,被临时派了出来,原先的副兵成了正兵,原先的汉人奴隶,自然就被拉来作为副兵充数了……”细封敏达的解释很简单,李文革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党项人将精锐军队大量集结,究竟是想做什么?如今连三月都还没过,定难军不但将精锐主力向宥州方向集结,居然还在这牲畜产仔的时令里勉强拼凑出一支二流军队南下攻击芦子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没等他想清楚,却听身边的细封敏达轻轻地“咦”了一声。李文革顿时将这些杂念抛开到了一边去,顺着细封敏达的目光看去。却见适才骑着马走向城门的那个野利家军官已经下马了,他下马的地方距离城关直线距离也就二十来步的样子,在这个距离上是很容易被城上的弓箭手威胁到。当然,以他的披甲程度而言,只要不射中面部一般不会造成致命性伤害。这个军官已经取下了一副单木弓,他身上明明背着一副上好的拓木弓却没有用,而是用这副单木弓,手中拿着的也是一根威力有限的竹箭。他站在城关前,用手比划了一阵,似乎在测距,然后左腿弓,右腿在后绷直,身体上部向后倾斜开了一个角度,将弓拉满——“咻——”竹箭斜斜向城楼上射去——李文革的目光随着那支竹箭在空中滑过了一个弧度,然后箭头斜斜向下消失在城关背后……那军官满意地转过身来飞身上马,然后打马驰了回来。“他在作甚么?”李文革皱起眉头道。莫名其妙派出一个军官对着城头射出一箭,这么古怪的举动绝不会是毫无意义的。“试射——”面容上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细封敏达轻轻道。“试射?”“嗯……看起来明日攻城,此人已经被确认为弓箭兵的领队了——”李文革皱起眉头,他还是有些不明白。细封敏达看了他一眼,小声解释道:“这一批士兵包括正兵在内绝大部分都是一些射箭本领稀松寻常的家伙,因此射箭的准头会很差。从地面上仰射城关,需要大体掌握好一个统一的站位角度和拉弓的力道,否则城关上面积有限,大多数箭矢不是越过城关落到关后便是还没有到达城关便坠落了下来,因此在明日向城头上射箭之时会有一个领队,其他的弓兵将以他为基准站成一个横队,根据他射箭的仰起角度和开弓幅度来调整自己的开弓姿势……这样能够保证射出的箭矢绝大部分落在城头上,不至于偏差得太远……”“……那他今天去溜达这一圈有何意义?”李文革皱着眉头问道。“他平时是用惯了拓木弓的,不同的弓力道准头差异过大,军中既然主要装备的是单木弓,他便只能用单木弓,所以要先试射一枝箭找找准头……”细封敏达点着头道。李文革一阵感慨,看来任何一种远程打击武器,哪怕简陋到弓箭,也是需要在射前进行试射校正坐标的,古代的人或许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过他们从历次战争中总结出的这些经验和规律却同样不可小视。古代军队的最大问题就是军中读书识字的人实在太少,这些基本的经验和知识只能通过口口相传的模式一代一代传下去。在经常打仗的年代还好说,一旦和平降临,多年没有战争的威胁,这些口口相传的经验就不再能够随时接受实战检验。久而久之,军中的老兵新兵轮换频繁,也就慢慢的没有人知道这么做的含义了,甚至很多未经战事的士兵和军官乃至将军都会觉得这些繁琐的规矩麻烦而没有必要,这些良好的习惯就会被当成军中的陋习予以革除。当一支军队当中连一个上过战场的士兵都再也找不出来之后,这支军队也就基本上没啥希望保持战斗力了。因为那些在一次次战斗中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已经失传,或许有些名将会在自己的兵法中记述下一些经验,但是仅仅凭借一个人的自行为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历朝历代的军队在承平日久之后都会变得战斗力急下降,除了*的因素之外,前人经验智慧的失传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一支每天都在练习开弓射箭的军队,如果没有经过实战的磨砺,在成建制的仰角射击中一定会将这些箭矢射得全阵地四处都是,形不成密集的攻击。而一个没有指挥过作战的军官,是绝对不会想到在指挥大家进行抛射之前进行校射的。古代军队和近现代军队之间的差距,并不仅仅表现在武器装备和战略战术上。战争对于近代和现代军队而言是一门学问,是一门需要研究和传承的学科,需要对经验教训进行及时的总结归纳并且将其变成常识与习惯。而对于古代军队而言,战争仅仅是考验勇气和各种各样战术诡计的考场,这些从考场上侥幸生还的战士们除了感谢上苍和自己的好运气之外,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有意识地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够活下来,战争为什么会胜利。而那些经常思考这些的人,被后世的人称之为名将;那些更少数的把这些写下来了的人,被叫做兵法家。要把这些一点一滴形成的经验和规律编成教材编成守则,编成军人必学的课程,变成作为一名士兵或军官必须要了解要清楚的东西,先人用血肉换来这些经验教训,就是为了后人不必再付出这样的血的代价来学习这些东西……李文革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要建立一支现代军队,任重而道远啊……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时代的每一个脚印,都任重而道远啊……一个王八之气的牢骚,继续拉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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