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朝会
天没有大亮，光线幽暗朦胧。</p>
皇城附近，狂欢的气氛稍稍淡去，百姓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家休息，养精蓄锐，等待夜幕再次降临，同时也为前来上朝的帝国官员让出一条道来。</p>
“太奢侈了。”</p>
“昨夜至少燃去一百万根蜡烛。”</p>
几名御史正在交谈，毕竟，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味、香腻味久久不散，将人熏得陶陶然。</p>
不过，他们不打算上书劝诫，因为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会触怒龙颜。</p>
并非危言耸听。</p>
几十年前，有位同僚不解风情地要求睿宗：昼则欢娱，暮令休息，即，上元期间不要日以继夜地玩乐，这样太过分了。</p>
当时皇帝表面上答应了，但看眼下这光景，就知道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当今圣人李隆基玩得此先帝更加随性。</p>
灯轮、灯树已经不够表现皇室排面了，直接下令用去永州一年的赋税建造灯楼，不仅如此，上元节尚未到来，就有诏书降下：</p>
大陈影灯，设庭燎，自禁中至于殿庭，皆设蜡烛，连属不绝。</p>
不远处，陆离倒没有这么多忧国忧民的思想，正无所事事地等待着——</p>
潘明与杜克品级不够，皆不能站在此处。</p>
然而，跟一群头发花白的老爷子站在一起，陆离想低调都难，不知多少道视线落在他身上。</p>
难道穿错衣服了？</p>
陆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色外袍、黑领、黑袖边、白色裙裳、金玉饰腰带，确认完毕之后又抬眸看向四周，一样不少，包括玉质笏板。</p>
嗯……第一次上朝，心里确实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倒谈不上多紧张，就是不想太丢人。</p>
不过，没等多久皇城朱雀门缓缓打开，高力士行至门口，中气十足道：“上朝。”</p>
文武百官立刻收敛表情，井然有序地进入皇城，并时刻提醒自己：今日是大朝会，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在君前失仪。</p>
负责打头的人是一位女冠，众人知道她已迈入中年，可肌肤却保养得很好，不需华贵的金玉珠宝衬托，更不需要盛装，自有一身贵气，仿佛驻颜有术一般。</p>
玉真公主，曾跟王维这个帅大叔之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p>
不仅如此，诗仙李白在第一次与她相见时，就忍不住提笔写下《玉真仙人词》来赞美：</p>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p>
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p>
什么样的女人，连王母都需要亲自去迎逢？</p>
接下来是圣人的儿子们，他们贵为亲王，不谈手中是否握有实权，只论品级，远超宰辅大臣。</p>
而昨天在鞠场受伤的永王不知用了什么药，现在已行走如常，与诸位兄弟站在一起，表情肃穆。</p>
最后是臣子，不论官居几品，一律是红色外袍，只是依照品级减少剑、佩、绶等物品，红彤彤一片，看着就让人感觉喜庆。</p>
“衣冠不整，成何体统？”</p>
训斥声响起。</p>
由于离得不远，陆离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p>
嗯……杜克这货太过松散，外袍没有穿好，被一名眼尖的御史发现了，而这些人跟疯狗差不多，本职工作就是找茬，根本不顾及什么上元佳节、同僚颜面。</p>
度个假还要挨骂，杜克心中不岔，涌出一股火气，可一想到陆离先前的叮嘱，还是忍住了，一边行走一边整理。</p>
小插曲过去，众人继续向开在宫城中轴线上的承天门走去，而陆离在收回视线之前，多看了一眼训斥杜克的御史，准确来说，应该是他头顶。</p>
法冠，又称獬豸冠，传说这是一种上古神兽，能够分辨正邪，如果发现奸邪小人，它就会用角把他顶倒吃掉，是公正的象征。</p>
按理说，在这个各教均有神迹显化的时代，法冠应该属于特殊装备，具备种种玄奇作用。</p>
可惜，陆离什么都没有发现。</p>
看来学习望气术势在必行，不然以后遇到以东方为背景的考试，跟个瞎子没区别——</p>
只能靠龙虎气以及天子气来震慑诡异、不详，太过被动，无法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p>
念头急转之间，众人踏入大殿，五品以上有资格入内亲自面圣，五品以下守在殿门口，七品以下待在广场上吹风。</p>
由于站得靠前，陆离一抬头就能看到李隆基，比昨天更加庄严了。</p>
头戴冠冕，外黑内红，用一支饰金的玉簪穿过去固定里面的发髻，下方又有一组带子从冠上穿出来，在下巴处打结，再次将其固定。</p>
垂旒、黈纩，分别遮挡视线，听力，似乎在提醒皇帝：水至清则无鱼，不要看得太清楚、别听得太明白，遵循无为而治。</p>
相应的，礼服也更加繁复，黑色大袖外袍、红黄色下裙，白色中衣，上绣日月星辰以及龙纹，另外还有各种佩饰，加起来至少五十斤重。</p>
当皇帝确实不容易，都一把年纪了，还要活受罪。</p>
“趋！”</p>
这时，一道声音将陆离的注意力拉了回来。</p>
典仪，站在阶下高声指挥大臣们行礼的官员，他身旁还站在两名帮忙扬声高呼的赞者。</p>
而“趋”是第一个命令。</p>
陆离在听到之后，赶忙跟在贺知章身后，弯腰拱手小步快走。</p>
“脱舄！”</p>
二话不说，将鞋子脱掉。</p>
幸亏没人有脚臭，亦或者说，谁要是有这毛病，都很有知之明地提前用香熏过了。</p>
“解剑！”</p>
陆离默默将挂在腰间的配剑解下来，整个过程不紧不慢，时机把握得很好。</p>
“俛伏！”</p>
“上元佳节，三品以上的爱卿今日就免了这些虚礼吧。”李隆基终于开口。</p>
话落，陆离前方一帮走路都困难的老爷子们如获大赦，止住颤颤巍巍下伏的身子，缓了口气。</p>
不用下跪，挺好。</p>
身为三品大理卿，年轻力壮的陆离沾了光，不用趴在地上以示敬意了。</p>
“兴！”</p>
身后那帮臣子缓缓站起来。</p>
“再拜！”</p>
得，刚起来，又跪下了。</p>
“兴！”</p>
一套还算简单的礼节结束了，杜克爬起来站好，心里很是无语。</p>
这时候，身材魁梧的高力士从李隆基那里领了诏旨，交给宰相之一的侍中，老爷子腿脚还算好，快步走到大殿东北侧，面朝百官，大声道：“有制！”</p>
刷刷刷……</p>
跪地过程中发出的声响传出，陆离见前方的贺老不动，也乐得清闲，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p>
“上元之庆，与公等同之。”</p>
上元佳节到了，我和大家一起庆贺。</p>
就这一句话，台阶下的众人又开始折腾，先是跪伏在地上，然后起身跳舞……</p>
随便怎么跳，只要够卖力就行，口中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堪称群魔乱舞。</p>
简而言之。</p>
磕头、起身、磕头、跳舞……</p>
杜克感觉心累。</p>
不过，接下来就好过多了，大家也没啥好宣布、商量的事情，好不容易过个节，只要不是天塌了，全部延后处理。</p>
因为陆离用余光扫了一圈四周，笏板上很干净——</p>
为了防止遗忘，大臣会提前把要上奏的事项写下来，若上面没有记载东西，就说明无事可奏。</p>
在众人的注视下，高力士又捧起一册制书，当众宣读：</p>
“门下：大唐天宝三载……重门夜开，以达阳气，群司朝宴，乐在时和。属此上元，当修斋录，其于赏会，必备荤檀。比来因循，稍将非便，自今已后，何至正月，取正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开坊，市门燃灯，永为常式！”</p>
大朝会第一道敕旨，给上元节定了性：玩，大玩特玩，从今以后的上元节怎么开心怎么玩。</p>
“万岁，万岁，万万岁！”</p>
众人表示圣人英明，没有哪个人不开眼站出来反对，毕竟诏书开口第一个词就是【门下】，肯定是跟各位宰相通过气了。</p>
另外，大唐所有圣旨都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和【钦此】那一套。</p>
既然无人提出异议，那此项公文从即日起，正式具备法律效力，只有皇帝本人有权利更改。</p>
手捧圣旨的高力士退回原位，而陆离默默等待退朝的命令，心道：</p>
真无趣。</p>
可惜，没过多久，一道清丽的声音打破宁静，让气氛变得古怪起来。</p>
“陛下，贫道有事启奏。”玉真公主朱唇轻启。</p>
话落，陆离看到贺知章眯起来的眼睛瞬间睁开，很显然，这位即将告老还乡的老臣被震住了。</p>
堂堂公主，竟自称贫道。</p>
“准。”</p>
隔着珠串，没人能看出李隆基现在的表情。</p>
玉真公主脸色如常，缓缓说道：“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第，食租赋，诚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王府。”</p>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抬眸看向坐在龙椅上的那道身影。</p>
可惜，任何回应。</p>
这位玉真公主的意思很明显：</p>
当年先帝睿宗愿意让我出家入道，但我至今仍居住在旧时为公主的府第中，吃着天下百姓所缴纳的租赋，希望可以削去公主名号、不再收受天下百姓之租赋，并将公主府第归还。</p>
而圣人家事，外臣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p>
这么喜庆的日子，身为妹妹却说这话，这不是在给皇帝添堵吗？</p>
陆离不解，饶有兴致地看戏，等待这位公主道出原因。</p>
“不准。”李隆基言简意赅，声音中没有喜怒，跟昨日判若两人。</p>
而公主并没有退却，似乎想在今日把事情定下来，掷地有声道：“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p>
这一次，李隆基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久不曾出声。</p>
在此期间，御史环视四周，寻找君前失仪之人，准备节后参上一本。</p>
我，唐高宗孙女、唐睿宗之女、陛下的妹妹，这样的身份在天下之间并不卑贱，既然如此，何必使用公主名号，领有汤沐邑并且自以为贵？请让我归还家产，乞求能以此延长十年之命。</p>
陆离觉得前面那几句并不重要，最后一句倒是值得推敲。</p>
放弃尊位，可以延长寿命。</p>
什么鬼逻辑？</p>
但眼下这个有神佛活动痕迹的世界，需要讲什么逻辑？</p>
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陆离这个门外汉、外来者，不知道规则。</p>
“准了。”</p>
李隆基发出一声叹息，似乎没了兴致，挥了挥手。</p>
不远处，高力士瞬间会意，发号施令道：“退朝。”</p>
典仪和赞者扬声附和。</p>
所谓退朝，其实只是退出宫城，外面还有皇城，各个部门都在此设有官寺，大家回到各自该去的地方，耐心等候皇帝的赏赐。</p>
“陆寺卿请留步。”</p>
当陆离准备踏出殿门时，高力士的声音响起。</p>
这位伴君三十余年的内臣双鬓斑白，眼底沉淀着经大风大浪的洗礼的沧桑。</p>
同样与昨日判若两人。</p>
顿住脚步的陆离满脸不解，客气道：“不知高翁唤我何事？”</p>
身侧，最后一个走出大殿的玉真公主看了陆离一眼，古波无平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怪异。</p>
当然，李隆基答应了她的请求，现在需要改称其为持盈道人。</p>
“圣人有事相商。”</p>
两人并肩走出大殿，朝着与群臣相反的方向走去。</p>
一路上，披甲士兵列队巡逻，整齐的靴声在廊道上回荡，阵势煊赫。</p>
李隆基有什么事单独召见自己？</p>
陆离有自知之明，反正不可能是商讨国事，也不会是要提前询问他要什么奖赏。</p>
莫非是过问平康坊名妓坠楼案？</p>
死了两个女子而已，圣人还没这么无聊。</p>
念头急转之间，陆离看向领先半步的高力士，沉声问道：“高翁可知圣人为何召见在下？”</p>
话落，脸上适时的露出一抹惶恐。</p>
“寺卿放心，是好事。”高力士不再绷着脸，语气回到了昨天那般，补充道：“圣人突然发怒是因为玉真公主，等回后宫见了娘子就会转好。”</p>
陆离沉默，心中若有所思。</p>
“不过，今早老奴听圣人亲口说，他夜间做了一个梦，言称九重之上有法名，下有金字。”</p>
高力士态度和善，压低声音再度提示道：“可能是想派亲信暗中寻访一番。”</p>
楚金？</p>
千福寺，多宝塔。</p>
陆离想到了两个时辰前的经历，心道一声果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