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道不同
夕阳西下。</p>
余晖洒在祅祠层层叠叠的屋檐上，朱赤之色愈发明显，犹如火焰一般。</p>
陆离觉得，若站在远处俯瞰此处，定会将其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p>
米利斯见教中贵客回望身后的祅祠，迟迟不前，忍不住说道：“施主有何问题可以说出来，若是在下知道，必言无不尽。”</p>
“大德对祅教了解多少？”陆离收回目光，边走边问。</p>
对此，米利斯并不感到意外，攥着莲花十字架回答道：“按理说，本教中人不可妄语外道，但既然是贵人开口相问，那小僧便冒昧谈上几句。”</p>
“祅教主张善恶对立，一尊圣灵代表光明、美德、创造、善行、真理与秩序，另一个则代表黑暗、丑恶、破坏、罪行、谎言与混乱。”</p>
“两者势均力敌，但经义引导信徒弃绝恶念，相信经过长期而反复的较量，邪不压正。”</p>
说到这里，米利斯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闭目向阿罗诃天尊请罪。</p>
陆离则摇了摇头，这番话不偏不倚，没有故意抹黑其它教派，但着实不稀奇。</p>
念及此，他不由得低头看向手中的金币，样式古朴，正反两面皆刻着燃烧的圣火，以及真神阿胡拉·马兹达。</p>
“郎君，奴倒是听说过拜火教的一些事情。”</p>
这时候，千蕊姑娘从崩溃的边缘缓了过来，她依旧相信陆离，而道理很简单——若主管国之法度的大理卿是邪祟，那长安早就沦为魔土了，哪里会有眼下的太平盛世？</p>
另外，景教高僧米利斯以及阿罗诃天尊，都对陆离敬重有加，因而他绝无可能是坏人。</p>
或许是天上的星宿下凡。</p>
会是谁呢？</p>
奎木狼……</p>
不知不觉中，千蕊姑娘思绪飘忽到了其它地方。</p>
直到陆离等了许久，开口追问，她才回过神来。</p>
“啊？大概是两年前，奴见过一个来妓馆听曲的胡僧，他喝多之后，谈了一些鬼神之事。”</p>
“当时也不知道此人信奉哪一派，现在倒是回忆起来，他手背上纹着一道鲜红的火焰。”</p>
“估计就是祅教中人。”</p>
千蕊姑娘作回忆状，要知道，那是两年前的旧事，她才十四岁。</p>
而三道视线投了过去。</p>
很显然，已经快要成精的黑鬃马也对这个神秘教派感兴趣。</p>
“那胡人说，他们教中有一本世代相传的驱魔经，宣称只要将一只黄色四眼犬，或长有黄耳朵的白犬，带到死者旁边，行三、六、九次犬视，可以涤除心身污秽，驱除恶灵。”</p>
四眼犬？</p>
陆离感觉有些意思，追问道：</p>
“还有呢。”</p>
“没了。”千蕊姑娘摇了摇头，道：“祅教在长安势大是不假，但奴当时没把它当回事，只当那胡商喝多了，胡言乱语……”</p>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欲言又止道：“往后，郎君最好不要跟他们再联系了。”</p>
“为何？”</p>
“那祅僧说，他是纯血贵族，为了保证后代的血液不受到污染，娶了……”</p>
提点到这里，千蕊姑娘一阵恶寒，不再多说。</p>
血亲通婚。</p>
陆离不由皱眉，要是真是如此，这拜火教还是少接触为妙。</p>
这时候，米利斯也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三教之中，祅教最先到达东土，魏书称其信奉的神明为胡天。”</p>
“按照祅教经义，僧众死后不能葬入土中，以免污染真神的造物，必须要让狗将自己的尸体吞吃掉，因为它们具有神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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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同，不相为谋。</p>
事实上，陆离本就对宗派没什么兴趣，听了这两桩与自身三观不符的事情之后，心中更是觉得跟祅教扯上关系，很是麻烦。</p>
嗯……一会儿去了景寺，看看阿罗诃天尊能不能给自己点启示，毕竟，相比于半人半鸟的马兹达，他和那位还算有点交情，勉强可以说一起并肩作战过。</p>
礼泉坊与义宁坊只隔着一条十字街，三人一马步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天黑之前穿过人海，抵达景寺。</p>
不得不说，现阶段，景教在长安确实混得确实不太行。</p>
要知道，大理寺官署同样在义宁坊之内，而陆离这个空降来的大理卿搜遍记忆，真找不出关于它的一丁点细枝末节。</p>
哥特式尖顶？</p>
没有。</p>
俄式洋葱头？</p>
没有。</p>
圣母彩绘？</p>
没有。</p>
大十字架？</p>
同样没有。</p>
百年前，太宗皇帝命工部给景教建造寺庙已是天大的荣幸，景僧不敢再奢求更多。</p>
眼前这座供景僧传教的寺庙，从外面看，跟道观没什么区别。</p>
不过，进门之后，倒是别有一番洞天。</p>
庭院中设有一尊石幢，上面刻满了景教经文，别说千蕊姑娘看不懂了，自诩知道景教底细的陆离同样看不懂。</p>
不过，也能理解。</p>
眼下是中古，景教又不远万里从波斯来大唐传教，肯定跟西方那一支有所不同，也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束缚教众。</p>
第一次接触陌生教派，千蕊姑娘显得格外好奇，指着牌坊说道：</p>
“前面就是大雄宝殿吗？”</p>
“应该叫礼拜堂吧。”陆离予以纠正。</p>
米利斯眼睛一亮，经过先前那番接触，他就猜出陆离对景教有所了解，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啊。</p>
“天尊勿怪。”千蕊姑娘低声嘀咕，她突然反应过来，把神明的道场叫错是件不太礼貌的事情。</p>
“米利斯执事，你回来了。”一道颇为兴奋的响起。</p>
“这位就是天尊让吾等去寻的有缘人吗？”</p>
一个少年冲到陆离面前，叉手行礼，祝颂上元安康。</p>
官话说得极其流利，大概是自幼在长安长大。</p>
“没错，你带人去准备素餐，我要留两位贵客在此用膳。”</p>
景教食素，教务人员禁止食肉，跟佛门素斋差不多一个意思。</p>
“两位先随小僧去一趟礼堂，那里设有天尊塑像，以及天尊送给贵人的礼物，待两位在此吃了晚膳，再去街上赏灯，如何？”</p>
米利斯言语温和。</p>
一路行来，陆离对这位景僧好感大增，不像祅教那么神神叨叨。</p>
坦白来说，一想起那两场演法，他心里就有些来气，那未尝没有震慑自己的意思在。</p>
另外，自从在街上遇到那两名红衣祭司后，祅教就表现得格外强势，也就言语间表现得颇为恭敬一些罢了。</p>
只能说不愧是安禄山信奉的教派，霸道得紧。</p>
这一对此，陆离心中更加倾向景教了，笑道：“那就麻烦大德了。”</p>
三人继续朝礼拜堂走去。</p>
没过多久，疑惑的声音响起：</p>
“这位就是天尊吗？”</p>
只见千蕊姑娘盯着挂在大堂最显眼处的一副人像画，问道。</p>
头裹黑色幞头，吹胡子瞪眼，身穿黄色圆领袍，双手扶着腰间玉带，眼神睥睨。</p>
阿罗诃天尊长这样？</p>
祂不是西方神吗？</p>
由于画像太大，礼拜堂采光又不好，她没有看清最上方的黑色注解：</p>
【大唐神尧大圣大光孝皇帝】</p>
直接被旁边另外一个模样更加威武的男人吸引了注意。</p>
【大唐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p>
没错，就是李世民陛下。</p>
因为，东方地界上，没人比皇帝更加尊贵，神则不行，这位天可汗不仅自己占了礼拜堂最显眼的位置，还拖家带口。</p>
他的画像侧边，三个身穿黄袍的男人依次排开：</p>
【高宗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p>
【中宗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p>
【睿宗玄真大圣大兴孝皇帝】</p>
陆离都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这哪里是景教？说是皇家太庙他都信。</p>
“施主，这是前年小僧求圣人赐下的画像，分别为本朝的五位皇帝。”</p>
武则天被米利斯直接忽略了。</p>
女主当国时，除了佛门好过之外，其它教派都很惨，他们景教更是差点断了传承。</p>
当然，那位则天大圣亦不能再被称之皇帝了，因为，她最后一道遗诏：附庙、归陵，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其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暖、柳爽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咸令复业。</p>
这位传奇了半生的女帝，最终还是承认自己是李家媳妇，与夫皇合葬一处、在冥宫中相会，也对当年的情敌和协助情敌反对她的人及其亲属，予以了赦免。</p>
尤其是本朝，李隆基也为自己那位皇祖母下了定论：承受先帝顾命，从权称制，暂据神器，最后复子明辟的李家媳妇！</p>
一切恩怨悉数消散。</p>
史臣们不得在大唐正史里为她特立本纪，但亦不敢将她置于什么奸臣、贼臣、叛臣的列传里，她是天后圣帝武氏、则天顺圣皇后。</p>
陆离再怎么学渣也知道，这位女皇如何传奇，任凭后人如何评说，都无法遮住她的光辉。</p>
“贵人，怎么了？”米利斯察觉到陆离的失神，问道。</p>
“没什么，带我们去参拜阿罗诃天尊吧。”陆离摇了摇头，他觉得眼前这五幅画像中应该加上那位女帝。</p>
“请随小僧来。”</p>
米利斯不再纠结此事，引导两人来到后堂。</p>
而这里，就不再是中原风格了。</p>
上有穹顶，分立四角直柱，正中供奉着一座十字架。</p>
“我景教阿罗诃天尊怜悯世人，降世传法，劝人向善，却为大秦州官所杀，悬尸于十字架，至第三日，天尊复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