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山雨欲来
雒阳是一座以宫省为主的城，南、北二宫占了近一半面积，里面住着天子、太后、两位皇子以及妃嫔，而尚书台、三署郎、虎贲军、羽林军等大部分国家机构则位于城北。</p>
而陆离一行人是从东侧最南边的望京门入城，自然看不到官寺，但四周俱是高门大户，内里阁楼亭台、林木葱郁，不仅如此，府外还站着数十名年轻武士，皆披甲腰剑，英气外露。</p>
在雒阳待了整整一年，潘明对城区分布情况可谓了如指掌，当即向陆离等人介绍道：“这是三公居所，袁绍的叔父太傅袁隗就住在此处。”</p>
三公乃世间最尊显的三个官职，府邸各占据一坊之地，确实算不上过分。</p>
而陆离看了一眼就将视线收回，袁隗乃是文官之首，岂是他们几个边将随意可见的？再加上现在雒阳时局混乱，这位太傅怕是连歇息的功夫都没有——忙着接见朋党。</p>
至于袁绍，此刻正奉大将军的命令，待在西园看管部将，自己同样见不到。</p>
不过，在陆离眼中，曹孟德远比其他人更值得一见。</p>
“尽快出发吧。”</p>
这时，张辽望了望挂在天际的一抹残阳，说道：“再晚就要犯禁了。”</p>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p>
夜晚是事故多发的时间，因而，自周朝起，就已经出现了宵禁制度，本朝自然遵行不悖，尤其是眼下，天子已处在弥留之际，只怕暮钟一响就要封锁街道。</p>
闻言，潘明当即回答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御道。”</p>
无论是并州治所太原，还是中原名城颍阴，一条路就是一条路，彼此之间相互勾连，无论身份高低贵贱，皆可行走。</p>
唯独雒阳例外，每条路都分作三部分，中间一条最为宽阔、平整，两旁筑有高一丈的夯土墙，与外界隔开，除了天子出行时专用外，仅供六百石以上的帝国官员通行。</p>
至于斗食小官、黔首百姓，只能挤御道两侧的路。</p>
而一行数人皆有官职在身，自然有资格走中间的御道。</p>
“有劳荀先生帮忙遮掩行踪了。”</p>
“将军客气，小事尔。”</p>
荀彧先是笑着朝陆离点了点头，而后正色道：“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耳塞豆，不闻雷霆。”</p>
话落，一道肉眼不可见，却能亲身感受到的气机将众人笼罩起来。</p>
“走吧，此法能维持半个时辰，在此期间，只要不出手争斗，在旁人眼中吾等便如枯枝烂叶般不起眼。”</p>
一旁，陆离神色微变，心道：不愧是荀彧，这等手段，不知比秘使高明了多少倍！</p>
要是能帮一支骑军隐匿到这种程度，那效果……简直不敢想。</p>
念头急转之时，马嘶声响起，只见潘明一马当先，开始朝铜驼街疾驰，众人赶紧跟上。</p>
马市、粟市，一晃而过。</p>
远远地，陆离望见了南宫，虽有高墙阻隔，但却可以想象内里宫阙如云的景象——</p>
使万年如此，则为上仙矣。</p>
不知怎地，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句话。</p>
在进入考试场景前，陆离曾看到过一段香艳的记载：中平三年，也就是三年前，灵帝命人建了一座裸游馆，内有屋舍千间，采绿苔而被阶，引渠水以绕砌，乘船以游漾，使宫人乘之，选玉色轻体者，以执篙楫，摇漾于渠中。</p>
在那里，宫人凡年十四以上，十八以下，皆靓妆而解上衣，其间会发生些什么，根本无需赘言。</p>
由于整日昏天黑地，灵帝甚至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哪怕特意设置“鸡鸣堂”，在里面养满了雄鸡，可是，每到天亮时，雄鸡们引吭高歌，汉灵帝却从不理会，继续与宫女玩闹、嬉乐。</p>
不知真假……若以后有机会，可以去一探究竟。</p>
【苍龙门】</p>
思绪纷飞之时，三个赤金色大字印入陆离眼帘。</p>
城有城门，宫亦有宫门，并驻扎戍兵，此外，守卫宫门的首领为军司马，官职高守卫望京门等十二城门的军侯一等。</p>
很显然，南、北二宫外，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士族集团占据优势，而南、北二宫内，则是十常侍为首的地盘。</p>
左侧，潘明压低声音对陆离说道：“这些守卒归蹇硕管辖，人数大约有八百，而两宫共计七个门，北宫有朔平门、东门、朱雀门，南宫有平城门、苍龙门、北门、玄武门。”</p>
“总兵力在六千至七千之间，皆弓马娴熟。”</p>
这时，苍龙司马似乎察觉到有人暗中窥伺，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御道，而后又收回视线——</p>
一切正常。</p>
而荀彧再度被陆离等人注视，连张辽都为之叹服，或许，真可以凭借此法偷偷潜入皇宫内院而不被人发现。</p>
当然了，没人敢冒这个险，而且现在也没有必要进去。</p>
稍微打量了一下苍龙门的守备情况后，众人继续沿着御道北行，过了南宫，便是一条大街。</p>
“此街便是铜驼街。”</p>
说完，潘明心中松了一口气。</p>
铜驼街是雒阳最著名的一条大街，正对着城东的中东门，得名于分置街道东西两侧的铜驼。</p>
并且，地处城市中央，街北是用复道相连两座宫城，南端则是坊里，很是繁华。</p>
时有谚云：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p>
事实上，能在这里购置产业的人，不是豪门贵族，就是商贾巨富，而孟德公便居于此处。</p>
平林漠漠烟如织。</p>
不知不觉中，京师雒阳已笼罩于暝色之中，而随着一声声浩大的暮钟声，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火。</p>
“过了前边这几座宅院，就是曹府了。”</p>
不多时，在潘明的带领下，一行人得到府外。</p>
典军校尉，属比二千石吏，相当于郡守这一级别的职位，再加上曹家三代在朝为官，封侯拜相，自然不会缺少修缮宅舍的钱财，故而曹府占地甚大，差不多占了半个坊里。</p>
若是其他人前来拜会，少不得要分整衣冠、投递名刺。</p>
但潘明是曹操的心腹爱将，连袁绍都知道他，更别提门吏了，他交代了两句，都不用通传，直接就进了府门。</p>
“孟德公在何处？”</p>
“在正厅。”</p>
“可有其他人前来拜访？”</p>
“主人说今日不见外客。”说到这里，门吏补充道：“除了几位。”</p>
“嗯，不用带路了，这里我熟。”潘明随口吩咐道：“你去门厅那里守着吧，不要放任何人进来，要是有人在旁边鬼祟窥探，就让卫士直接拿人。”</p>
“诺！”</p>
门吏恭敬地拱手。</p>
由此不难看出潘明在曹府混得有多好，估计在某种程度上都能代表曹操本人了。</p>
这个时候，潘明收敛表情，仿佛谁都不认识一般，公事公办道：“诸位，请随我来。”</p>
对此，陆离没什么想法，这一路两人始终刻意保持距离，以免让其他人看出端倪，而接下来就要与人送外号“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的曹老板会晤了，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p>
沿长廊而行，穿庭过院，终于来到正厅。</p>
两名长相俏丽的美婢站在门口，应该是提前接到了通知，先是向众人行礼，而后说道：“主公说要煮酒招待诸位远来的贵客。”</p>
青梅煮酒论英雄？</p>
这可是名场面啊！</p>
不过，眼下才刚刚开春，离青梅成熟的季节还有一个多月。</p>
陆离转念一想，高武版三国还要讲什么科学，对于谋士、道人、方士来说，改变天象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吗？</p>
嗯……提前享受一下刘皇叔才能有的待遇，不虚此行。</p>
这次改由美婢在前引路，带着陆离等人左绕右行，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p>
果不其然，其间遍植梅子树，枝头梅子青青，一名年约三旬的男人跪坐亭中，姿势很是松散随意，似乎有怠慢之嫌。</p>
但提前知晓对方身份的陆离却觉得：不愧是曹老板，望之如雄虎休卧，自带雄豪之气。</p>
与此同时，正在煮酒的曹操起身，视线从众人面上划过：张辽、赵云、陆离、荀彧。</p>
一副好颜值，易登天子堂。</p>
陆离与赵云自不必提，而张辽面如紫玉、目若朗星，虽然为了隐藏身份，没有佩戴标志性的金盔紫袍，但他当初也是雁门马邑有名的美男子，加之又站在正中位置，想要低调都难。</p>
至于随行而来的颍阴名士荀彧，卸去伪装之后，亦是不凡。</p>
各自打量了对方片刻，开始见礼，先是潘明拱手复命，而后曹操出亭相迎，众人回礼。</p>
“可算把几位盼来，可算见到诸位豪杰的真容了。”曹操握着张辽的手，态度和蔼道：“亭内已设樽俎，不知君口味如何？某这就让厨下准备饭食。”</p>
说完，又笑眯眯地看着陆离等人。</p>
荀彧神情自若，一点也不拘束，见曹操将自己误认为并州之人也不解释，笑呵呵道：“客随主便，孟德公做主即可。”</p>
小亭内。</p>
盘置青梅，一樽煮酒。</p>
众人对坐，斟酒畅谈。</p>
潘明的席位在诸人之末，默默侧耳倾听。</p>
【“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p>
“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p>
“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p>
“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p>
以上皆为演义，眼下的曹操仍跟着袁氏混，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p>
席间，谈的无非是雒阳局势，而潘明已暗中知会过陆离，属于老调重弹——</p>
大将军檄令诸校尉坐镇西园，不许一兵一卒出入，而他本人也驻兵百郡邸，静待局势变幻。</p>
所谓郡邸，其实是天下诸郡设在京师的办事处，官职任免、政史事传达，都由此机构经手，而这些郡邸聚集在同一个坊内，以便朝廷管辖。</p>
事实上，从望京门出发前往铜驼街的途中，已经经过百郡邸，可惜，那地方现在戒备森严。</p>
荀彧曾说里面有大儒坐镇，劝陆离最好不要窥视，再加上百郡邸阁楼林立、复道交错，遮挡视线，根本看不清其中虚实。</p>
陆离只能放弃。</p>
但不得不说，何进确实挑了个好地方，那里离南宫不过三坊之距，骑兵冲锋，只需半刻即到——</p>
一旦十常侍稍有异动，亦或者宫中发生重大变故，他随时可以带兵闯宫。</p>
当然了，这个过程必定充满血腥，潘明曾说戍守宫门的卫士就有六七千之数，而宫内又有无数宦官，其中不凡勇武之人——</p>
蹇硕，身强体壮，虽然身体残缺，但却是领悟战魂的猛将，在镇压黄巾之乱时，立下不少功勋。</p>
“北军随大将军进驻百郡邸，而西园各部中有一部分士卒忠于蹇硕，只能按兵不动。”</p>
张辽坐在曹操对面，问道：“城门、羽林诸军加起来近万众，为何还派遣秘使，不远万里到并州征调吾等前来？”</p>
此话无疑是明知故问。</p>
士人集团山头林立，有些人听太傅的命令，有些人听袁绍的命令，有些则是袁术的门客。</p>
其实，大将军有信心铲除十常侍，但他担心杀死十常侍后，自己没有绝对的实力镇压正统士人集团。</p>
正因为如此，何进想到了出身相同的丁公，暗示可以授予他执金吾一职，此职乃京都的治安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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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务，另外，离北宫不远的武库也归执金吾管辖，而武库为制造和贮存兵器的机构，其中贮藏大量武器、甲胄，甚至是神兵利器。</p>
雄踞一方的刺史，还是把持天下中枢的权臣？</p>
答案如何，根本无需思虑。</p>
但这些东西，太傅袁隗同样能给，正因为如此，张辽的心态非常从容，毕竟两头都能下注，但他好奇眼前这位孟德公究竟有何想法。</p>
真到了反目之时，大将军、袁氏，哪个更重要。</p>
亦或者，他只站在自己这一边。</p>
然而，在众人对饮之时，玄武门的气氛却格外肃杀。</p>
大将军何进近四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挺胸凸腹，由于长期养尊处优，明显已经中年发福，但在诸将簇拥下，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p>
此时此刻，他手搭玉带阔步而行，走下御道，待见到恭立阶前的玄武司马，顿时眸光一凝，手按长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