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明主
一樽酒，一盘肉。</p>
很快，饭食被端了上来。</p>
细心的女主人事先将糯米酒用槽滓滤了一遍，供客人取用。</p>
看着清澈泛白的清酒，陆离连连向樊氏道谢，心中也愈发过意不去，说要先去拜见赵云卧病在床的嫡兄。</p>
就在这时，悉索声从身后传来，众人侧身望去，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走了过来。</p>
脸色苍白，虽然尽力维持平静，但紧绷的眉梢唇角以及紊乱的呼吸，还是让陆离一眼就看出来，这人命不久矣——</p>
走几步便虚弱至此，赵云所言非虚，若找不到医治之法，大限之时也就在这两年了。</p>
“兄长，你怎么出来了？”</p>
这个时候，赵云赶忙上前搀扶。</p>
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跪坐在矮案旁的陆离只感觉眼前一花，勉强捕捉到了残影。</p>
幸亏当初没动手，看来自己与顶级武将相比，还差得很远。</p>
念头急转之间，陆离按下心思，起身揖手：“见过赵兄。”</p>
“在下并州别驾丁原麾下牙门将军，追贼至此，叨扰了。”</p>
很显然，赵峻已经听妻子樊氏说过此事，表现得颇为淡然，只是视线瞥向陆离腰间——</p>
那里本来挂着谷蠡王的首级，但为了不让主人感到唐突，陆离特意向樊氏要了一个黑布袋，将其绑在身后。</p>
“听说将军千里追杀谷蠡王，咳咳，峻佩服。”</p>
说着，赵峻收回视线，回了一礼。</p>
自始至终，赵云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生怕兄长出什么闪失。</p>
而赵俊却不以为意，在众人的注视下，缓步走到席垫旁。</p>
也许是察觉到气氛突然紧张起来，他看着一旁正襟危坐的陆离，笑道：“既然将军已与子龙约为兄弟了，那便是自家人，熟不拘礼，松散一点吧。”</p>
话落，满脸疲惫的赵峻盘腿坐了下来，这叫胡坐、趺坐，就是佛寺里众菩萨的坐姿。</p>
对于讲究礼仪的古人来说，这确实是一种非常随意的坐姿了，至少比正襟危坐要轻松太多。</p>
当然，也只有与关系亲近的人相处才能如此。</p>
闻言，陆离心中一喜，也不推辞，直接把双腿从身下抽出来，在身前盘成一团。</p>
毕竟长兄如父，既然赵峻没把自己当外人，那还客套什么，赶紧趁机打蛇上棍，他还指望能把赵云给拐走呢。</p>
可惜，赵峻身体虚弱能出来陪坐片刻，已是客气之至了，喝酒、畅谈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大部分时间都是陆离与赵云两人在交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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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话题也都与行伍有关，尤其是随丁原率先锋骑兵夜间劫匈奴人大营的事情，赵云最为好奇，经常问一些细节。</p>
马摘铃，人衔枚，抢渡白渠水；</p>
绕过敌军先锋部队，直奔大营；</p>
行动前因察觉风向不对，立刻分兵寻找有利地形；</p>
雷厉风行，毫不恋战；</p>
趁乱兵合一处，径自杀向立着大纛的王帐；</p>
雪夜追敌，跨境杀贼。</p>
由于心中打着算盘，陆离刻意淡化了自身存在，砍杀万骑长、与宋宪护为犄角用锋矢阵稳住阵角之类的细节，尽量一语带过，全力塑造主公丁原赴危蹈血、统筹全局的光辉形象。</p>
坦白来说，若非丁原坐镇，任凭陆离一行人如何勇猛，也很难劫营成功，大概率杀红了眼，四下纵火制造混乱，而王帐不灭，匈奴人就有机会稳定局势。</p>
一想到这里，陆离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夸张一点。</p>
“若非阴差阳错之下，知道主公颁布了招贤令，说不论出身皆可前往，离怕是要错过明主了。”</p>
话落，坐在旁边一直不发一言的赵峻惊咦出声，他年轻时曾拜在大儒门下，并非没有见识的乡野村夫，自然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何等含义——</p>
不论出身，便是指平民也有机会做官，而且，恐怕只要能力、品行足够，连千石大官都能做。</p>
一念至此，赵峻抬眸看向陆离，见他如此年轻，与自家弟弟赵云差不多一般大小，心中愈发笃定：并州别驾丁原确实是个豪杰，竟能不受世俗规则束缚，去拣拔人才。</p>
要知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是延续了数百年的铁律，那些不守规则的人，绝对会被世家门阀针对，一州刺史都不敢这么干。</p>
而丁原不仅有魄力这么做，还没有玩脱，顺利将政令执行下去了，这说明什么？</p>
声望、资历、能力，缺一不可。</p>
说的直白一点，这别驾丁原怕是真正的并州之主，一言一行比远在雒阳的皇帝还要管用。</p>
而陆离接下来的话，确实证实了这一点，只见他放下酒樽，双手交叠，起身朝西北并州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声音微颤：“旬日之前，离不过一介布衣，幸得主公青睐，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啊。”</p>
影帝陆离再度上线。</p>
古今不同。</p>
在现代人看来，古人的行事风格过于迂腐，比如：柳下惠坐怀不乱，竟成了无能的表现。</p>
而古代人眼中，现代人的某些言行举止，则是叛经离道、天地不容。</p>
常言道，狐死正丘首，古人看狐狸死在外面，就觉得它一定把头朝着巢穴，而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连畜生都不忘本，君子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p>
因此，对待有知遇之恩的人，再怎么表达感激之情也不为过，根本没人会感觉做作。</p>
旬日？</p>
听到这里，赵云眼中闪过一丝意动，大丈夫，生不能食五鼎肉，死亦当五鼎而烹，此话虽然过于露骨，但确实道尽了人间真谛。</p>
试问谁不想封侯拜相、光宗耀祖？</p>
只要不违背道义，他赵云愿拿性命博一个前程，更何况，陆离口中的丁原绝对是位英雄豪杰——</p>
不避锋矢亲自带兵出征，御敌于国门之外，危难之时更是不惧生死，率领数百骑劫营。</p>
不正是他一直寻觅的明主吗？</p>
可惜……</p>
而赵峻看到自家幼弟神色犹豫，于是扶着矮案，沉声问道：“子龙为何蹙眉？”</p>
“并州太远，若能留在幽州，便能时常侍奉兄长……”</p>
“咳咳！”</p>
这时，赵峻捂着嘴一阵猛咳，妻子樊氏赶忙上前为其抚背，同时对赵云说道：“你兄长知你素有大志，不愿拖累……”</p>
话还没说完，就被轻推开来。</p>
“且去，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建功立业，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先祖？”</p>
然而，赵云心中的顾虑仍未消除，尤其是看到赵峻才说了几句话便体力不支，更加不愿意离开：</p>
“兄长，都亭侯公孙瓒也是天下一等的豪杰，当初边章、韩遂叛乱，他率三千骑兵将其镇压，如今常年驻守边境，护佑一方平安。”</p>
果然，说了这么多，赵云心中还是忘不掉公孙瓒。</p>
此时此刻，旁观到现在的陆离暗叹一口气，毕竟他也无法强留对方，只能慢慢加以引导。</p>
见无人打断自己，赵云索性将自己的打算尽数说了出来：“云听闻公孙将军拣拔人才，同样不计出身，不仅没有看轻那些走卒商贩，还那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三人定兄弟之誓。”</p>
“若云招募乡勇前去投军，定然会受到重用。”</p>
历史的车轮无法阻挡？</p>
看来赵云依旧打算走历史上的那条路，先投奔公孙瓒，而后转投刘皇叔，做那个两护幼主的五虎上将。</p>
有缘无分啊。</p>
一时间，陆离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不甘、有无奈，亦有祝福。</p>
可是，这才是赵云，忠义两全。</p>
砰！</p>
突然，拍桌声响起。</p>
惊得陆离站了起来，因为拍案之人竟是赵峻，只见他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色，仿佛回光返照之人。</p>
“你昨夜说要外出游历，便是想投公孙瓒？”</p>
“你可知他是何人？！”</p>
这一刻，赵峻气势摄人，令陆离脑中蹦出了一个词：虎死骨立。</p>
而赵云赶忙起身，似乎不解其意，揖手说道：“请兄长明示。”</p>
“咳咳，某当年游学时曾与之一同拜入大儒卢植门下。”</p>
卢植？</p>
他不是武将吗？</p>
见事有转机、准备听故事的陆离一愣，他敢肯定自己没有记错，这人是剿灭第一次黄巾之乱的功臣，怎么摇身一变又成大儒了。</p>
学渣本性暴露无遗。</p>
事实上，这个时代依旧讲究讲究出将入相，不少读书人的战斗力猛地一塌糊涂，卢植就是典型代表。</p>
数年前，蔡邕、李巡等人曾发起的校勘儒学经典书籍的建议得到朝廷批准，并将以刻成石碑的形式立在太学门口，而卢植主动上书，毛遂自荐。</p>
正所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能参与此等盛事的人，无一不是惊世大儒。</p>
要知道卢植可是朝野上下公认的文武全才，在担任经学博士、广收门徒的同时，还经常带兵剿匪，从割据一地的土匪，到威胁江山社稷的黄巾贼，他都奉命征讨过。</p>
完全可以说，在当世大儒之中，没一个比他更懂打仗的了。</p>
“昔年，吾与公孙瓒一同拜入老师门下，那时候他已有官职在身。”</p>
可能是强提了一口气，赵峻说话利索了许多，“但却因难以升迁，遂决定辞官拜师。”</p>
镀金？</p>
这个陆离倒是能够理解，卢植名望不低，开了个学院广收门徒，有人希望能学到东西，也有人希望搭上大船、广交人脉，亦或者想要两者兼得。</p>
“子龙，你可知当时他年纪轻轻已是六百石的官员，为何再无升迁之路？”</p>
“因母地位卑贱，虽出身贵族，但却饱受排挤！”</p>
赵云自然不知道这桩秘闻，更他想不通兄长为何要说这些。</p>
与此同时，病恹恹的赵峻面露回忆之色。</p>
十几年前，家族尚未衰落，他也没有身染重疾，父亲托了关系，为自己争取到了拜入大儒卢植门下的机会。</p>
结果，等赶到雒阳缑氏山下，却听童子说主人卢植奉诏外出剿匪去了，暂不能为学生讲经。</p>
不远万里从冀州赶去求学，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赵峻自然心有不甘，幸亏卢植留下话说：</p>
来者皆为我的学生，虽然我临时受命前去剿匪、无缘见面，但求学者都可以录入名牒，成为记名弟子，若是不愿意等待，亦可另择良师，而姓名依旧会被保留在名牒上，事后也不会怪罪。</p>
就这样，他们这批新人中有人离开，有人选择留下，平日里，由几名先入门的弟子代师授课，传授一些经学，甚至术法方面的知识。</p>
可惜师兄并非师傅，没有一个够分量的人镇场，缑氏山上怎么可能安分得下来？尤其是那些有着官职在身的同门。</p>
当年读书时，公孙瓒常常于夜间下山嬉乐，结交那些出身不高的游侠。</p>
并非赵峻看轻游侠，他也不过是寒门罢了，一切只因公孙瓒曾在醉酒时说过两句话：</p>
今取衣冠家子弟及善士富贵之，皆自以为职当得之，不谢人善也。</p>
衣冠皆自以职分富贵，不谢人惠。</p>
起初，众人以为此话当不得真，结果，朝夕相处下来，才发现公孙瓒确实是如此行事，仅仅碍于同窗情面，才掩下了那份对衣冠子弟的厌恶。</p>
究其原因，无非是公孙瓒为庶出子弟，从小遭受过同族的耻笑。因而长大后，对贵族子弟有些反感，更倾向于结交出身低微者——</p>
出身不高的刘备，就与之交好。</p>
正因为如此，赵峻一直对公孙瓒心有抵触，纵使日后家境衰落，也不愿找这个旧时同窗帮忙。</p>
而今听到幼弟想要私投对方，更是惊得心神动荡，公孙瓒不喜衣冠子弟，要是送上门去，定然会被奚落。</p>
或许，往后他会对其有所改观，但又有谁愿意让自家兄弟遭遇不顺？</p>
这时，听完赵峻的讲述之后，陆离想到了《云别传》中一段话：</p>
闻贵州人皆原袁氏，君何独回心，迷而能反乎？</p>
（听说你们州的人都去投奔袁绍了，而你为何来投奔我，迷途知返吗？）</p>
由此不难看出，公孙瓒对赵云带义从投靠自己，其实是抱有疑虑的。</p>
“子龙，你先随我北上如何？”</p>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吾主丁原求贤若渴，麾下猛将如云，是建立功业的好去处。”</p>
旁听了这么久，又有赵峻送来的助攻，陆离自然不会没有表示。</p>
“等我回营之后，便请主公搜寻天下名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