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陈思伯(中)
王老童生听故事正听得来劲,见罗春妹打断,心情不悦,他暗暗寻思:这姐弟两个八成跟南蛮长毛有瓜葛,而且是大瓜葛······
陈思伯看了看罗春妹,心里不解地轻叹一声,顺从地说:“九月,右一军随丞相林凤祥、李开芳攻城三日不下,逐分为二队,前队退扎独流镇,后队屯踞静海县,想去十八里,中间联络小营十余座,相持十二月,互有伤亡。()”
“你那时还在右一军前营么?”罗春妹问。
“是的。”陈思伯说,“我一直在前营旅帅郑阿培手下人燮理,掌管笔墨。”
“‘思伯’不是你原来的名字吧?”张禹爵问。
“我原本单名予。”陈思伯咽了一咽喉咙,“太平军破武昌省城时,我正丁父忧,丧父未满,请出忘父牌位供之中堂,叩头除丧父。堂伯命我改名‘思伯’,意在叫我勿忘回归。”
张禹爵没有扭头,而是斜着眼白了一眼罗春妹,罗春妹明白这是张禹爵在质问他这就是太平天国?她很想立即辩解,可她不得不承认,除了在广西起义期间,都是大家自愿跟随以外,此后的加入者都多被逼着,毕竟想让中国人放弃为父母丁忧、破除孔孟圣人根本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达到的,就是在拜上帝教发源地的广西,加入者也多是受传统汉文化影响相对较小的壮族,这也是为什么从武汉顺江而下的时候,竟然达到了五十万众,这不是湖北老百姓的自动跟顺,而是被迫的拖家带口。最具蛊惑人心的《天朝田亩制度》也因为天朝的府库制度,而是百姓们在获得田地之后的收益有重新回到了统治者手中而大打折扣,还有,竟然不允许夫妻同房······罗春妹泛红着脸抬起眼皮偷看张禹爵。
不过陈思伯却没有给她太多遐想的空间:“去年正月初,丞相林凤祥、李开芳传令急行冰路六十里,东方渐明,队伍始上堤坝,虽然突出重围,而冰上冻死者甚多,或坐或卧呼唤不醒。我也履冰一夜,足未停趾,次日午后稍为歇息,又行一夜,万幸身上带有面食,得以充饥。至第三日,闻前队驻扎陈谷庄,已拒静海县三百余里。我因衣履结冰甚厚,两腿冻得发直,难于行走,中推便在已熄灭的灰火内少立片刻,是想热一热足,岂知因此一立,竟将足趾煨熟了。到陈谷庄剪开鞋袜,见双足十趾发黑。又休息三日,双趾开始渐溃烂。我两手也拳曲,半月不能稍伸,且将左手二指冻死半节,可谓北方寒天奇冷!”
王老童生由不得呼道:“呆孩呀!冻足岂能再火上煨呀?可怜的孩,好孩啊!”
这不都是废话,现在说有啥用,不过老子已经见过活生生的例子了,今后一定会注意,不过,老子应该不会混到这个地步吧?张禹爵听到王老童生事后诸葛亮的话,心中一顿臭骂。
“二月底,丞相林凤祥、李开芳传令由陈谷庄夜行。正当北道解冻之日,途中淤泥节节皆是,队伍冻足之众何能行走?因足痛落后者,悉为官兵斩杀。我九趾已溃,着地难移寸步,要不是旅帅郑阿培见我是在可怜,牵一匹白马予我骑······此恩终身不忘!”
张禹爵张口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又闭上了。不过其他三个人都已经注意到,知道他想说的是,如果不是郑阿培,他想在还在武昌城内呢,那里会受这般苦?
三人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王老童生一脸的怜悯,罗春妹着满脸通红,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张禹爵,而是歉意,一种代表着天国对陈思伯的歉意,到是陈思伯显得极为自然。
“次日下午,闻前队已扎阜城县,我在后队,途遇官军马队冲击乱杀,同馆的人四散没了踪影。是晚仅我与旅帅郑阿培同住一村,正睡熟间,梦忘父唤我乳名,催令速行,我惊醒睁眼时,见大火已及房檐,于是唤醒旅帅郑阿培策马冒火出门,见树林中隐藏官兵马队突出追逐,只能仓皇渡河,纵马驰骤。忽到一营,遥听梆声数目,知道到了前二、前五两军境地。旅帅郑阿培欲驻马,我说此系前敌,万不可住,于是复向前趋,至五更始到阜城外一营,因天未明,不便进城,入秋官正丞相朱锡锟所带前锋营。不料黎明时,官兵马步队一起合围,四面攻击,先破前二军一营,仅见逃出七十余人。饭后又将后一军营盘攻破,远望逃出一对,经官兵冲杀,自己与百数十人入城。此二营计六七千人,得命者不及一半,余为官兵所杀,此败由于众圣兵足冻不能得力也。午后右军踏陷一半,官兵入内喊杀连天,忽闻丞相朱锡锟率众圣兵齐用砖石拼力抛击,迫使攻城官兵伤亡始退。”
王老童生穴话:“看来你陈思伯善于观云气天象,不会被黑气罩住······”
陈思伯摇头叹息:“自攻打天津不能逾壕,往南撤,此行危险万分,好些健壮身子都足冻不能行,倒跌填于沟壑,何况我身薄者?非神祖默佑,孱躯不能幸免也!”
“关键是战前准备不周,扫北军均为广西人,哪里见过冷天,出征时单衣草鞋就已经埋下了失败的种子,而且还用起事初期的打仗策略,完全采用流寇策略,咳······”张禹爵看到罗春妹一脸的愤怒,立即改口,“这种流动作战的方式本身拥有极大地自由性和威胁性,像这次直接打到了天津城下,北京城近在咫尺,历史上也多次取得过攻下京城的成功,不过正如刚才说说,天时这一块没有考虑周全,如果稳扎稳打,巩固根据地,就算现在只打到黄河边,扫北援军就能轻松回合,加上发展地方从军,北京城就指日可待了,毕竟中原地区农业发达,人口众多,而且加上连年灾荒和官府欺压,不满情绪很浓呀!”
听完张禹爵的分析,三人连连点头,就连王老童生也没有在意陈思伯话语中含有多少造反的意思,
“对了,思伯,这里就我们几个人,说话就不需要咬文嚼字,随便点,大家听着省力。”
看到张禹爵话意未完的三人,以为半大的张禹爵还会有更加惊人的论断,没想到竟然等到这么一句话,还是个孩子呀?三人心中暗叹道,罗春妹则一脸的沮丧,这就是自己所喜欢的那个一会成熟一会又略显幼稚的五孩吗?陈思伯的话并不难懂,你又是读过书的人,不会听不懂呀?至少不应该这么明白地说出来?
张禹爵没有想到自己随便的一句话竟然让三人联想到这么多,陈思伯的话他当然听得懂,毕竟这些与中学时的文言文相比太轻松易懂了,只是作为后世一个听惯了白话的人,猛然道这些话,感到不太适应,毕竟在张老家,接触到的基本上都是最基层的老农民,就算读过几年书的张乐行、龚得树,也只是在说话的时候少上几句脏话而已。
“四月底,驻扎到河间府属辖的连镇的时候,丞相林凤祥、李开芳意外地接到能过各省方言的广东大脚妇送来的密信,才得知南京派来的十三军援军,已经到了山东临清。”不知道陈思伯是适应了屋里的气氛,还是受到张禹爵的感染,说话自然了很多,“为往临清回合,挑选健壮强悍者千余人,壮马千余匹,交由丞相李开芳率带,突出重围,而我一个残废人,只能呆在连镇,直到前天才赶到高唐,今天就被你拴手捉来了。”
“我不拴手捉你来,哪里能听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你老说是不是呀?”张禹爵一边朝王老童生挤眼睛,一边想着自己这次可是诚实了一会,后世虽然看了不少书和影视,但是听亲历者讲战争故事还真是第一回。
“唔,是的,这是第一次听亲历者讲······”似乎是在迎合张禹爵,王老童生捋着胡子说道。
“我住在连镇医治两足,得‘八宝珍珠散’,药力强能去死骨,至八月后将冻死九趾用剪刀断筋,逐渐收口学步,又月余方步履如初。”
“好孩,你是遭受大罪喽!”王老童生忍不住穴话。
不过陈思伯并没有受到感染,故事情节没有被打断:“连镇中间隔有运粮河,丞相林凤祥令人用船架两座浮桥,外列小营五座,为犄角阵势。”陈思伯见三人听得入耳,接着往下说,“僧网页率官兵在连镇外筑一长城,围圆百里,外有壕沟三道,如此周密,入冬以后还运水浇淋土城壁面,竟成一座冰城。太平军屡攻不开,又选水手由运河出探,悉为官兵滚钩渔网捉去。而旅帅郑阿培······”
陈思伯叹了口气,接着道:“那是十二月初,距官兵最近的西北方小营遭官兵攻破,旅帅率我等往外冲杀,我挥刀砍杀死了一人,没想我等人冲出后,得知旅帅郑阿培正遇木桥墩折断,被压死桥下。辞藻清点,原小营人数一千六百,仅逃出三百余人,其余皆为官兵所杀。”
王老童生说:“这般遭围遭困,攻又攻不出来,不是好事呀!”
“依我看,林凤祥这般死守,压根就没打算出去,李开芳不是一突就突出去了吗?”
陈思伯朝张禹爵说:“你是说对了,林丞相坚守连镇,就是希望能够坐等占临清的太平军援军。嗨,连镇围得像铁桶一般,外面的事情镇里什么也不知道,没想到援兵在临清就溃散了。”
“做人始终要靠自己。”张禹爵想起后世一部电影中的台词,虽然这话是从恐怖分子嘴里说出来,但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一句至理名言。
“是呀!”陈思伯感叹道,“新年(1855)正月初二日,圣粮馆已报粮绝,无麦豆口粮可发。各军先杀骡马、次煮皮箱刀鞘充饥;或掘地理的马齿苋、当归、一切野菜,取树皮研末,造作面食,甚至捉官兵、逃跑者割肉分食。”
张禹爵摇了摇头:“已将无能累死三军,林凤祥也算是个名将了,怎么会犯困死孤城这种低级错误。”
除了翼王石达开,林凤祥、李开芳也算是张禹爵比较认可的太平天国将领了,不过他在后世对北伐并没有过多的了解,只是认为三万人打到天津城下已经算是不小的奇迹了,没想到扫北军还是有机会避免全军覆没的,如果林凤祥和援军的策略正确的话,北伐虽然失败,但是救出点人还是有问题的。想想后来的天京、安庆失陷,不都是犯了困守孤城的毛病,还是后世那位伟人总结的对——得地失人,人地皆失;得人失地,人地皆得。
“谁说不是呢?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所以,你就打谱变‘草’逃跑啦?”罗春妹瞪了张禹爵一眼,林丞相可是天国数得着的名将了,那是你一个小屁孩能懂得,却忘了出门前还拿他跟天国青年名将陈玉成相比呢?
“这······”陈思伯愣住了,转脸看着张禹爵却将头低了下来。
“变······草······”王老童生打断了短暂的寂静,他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太平军把变‘心’说成‘草’,就像风吹来了就要倒一样,可是也不想想自······陈兄弟你接着往下说。”张禹爵看到罗春妹要爆出来的眼珠,立即变了话音。
听到一声“陈兄弟”,陈思伯落下了眼泪:“我一个读书人,落到割食人肉······”他实在是说不下去,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