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靓影
刚走过接客厅正要向议事厅走去的时候,谭延闿看到一个穿着官服白发白须的老头正向他走来,旁边的刘人熙轻轻牵着他的衣角说道:“藩台大人亲自来接你了,你要快步上前去迎候!”
不用刘人熙提醒,此刻能够在藩台府中过道上走得这么气派的官员,除了自己的老丈人之外还能够是谁?再说藩台官服的补子可和其他官员有着很大的差别,谭延闿现在还没有穿过官服,但是谭钟麟可早就把官场上官员穿什么衣服告诉过他,他自己在闽浙总督府陪同老头子会客的时候也没有少见过,这正式藩台的官服。光绪十四年的时候谭延闿在兰州见过老丈人,不过一晃五六年过去了,方汝翼的模样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显得有些苍老了。
谭延闿快步走上前去弯腰朗声说道:“延闿拜见世伯!”说完便跪了下去要给方汝翼行大礼。
方汝翼笑呵呵的上前扶住要跪行大礼的谭延闿说道:“组安不用多礼,世伯早在这里等候多时,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谭延闿躬身说道:“有劳世伯挂念,小侄真是失礼了!”
“自家人还说这些干什么?这里人多不方便说话,节庵,快领组安到后院的会客厅去,咱们慢慢再谈!”方汝翼把住谭延闿的双臂,上下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后笑着说道。
谭延闿自然明白方汝翼的安排,老丈人要换掉这身官服,刚才摆出来的仪仗不过是叫他藩台府的官员们好好见识一下自己未来的女婿的风仪,也顺便考教一下谭延闿的气度。现在过场摆完了,自家人说话自然不用穿着官服这么有板有眼,所以方汝翼要刘人熙带着谭延闿先去后院。
“也许自己未来的老婆就在哪个角落里偷看自己呢!”谭延闿跟随着刘人熙在藩台府邸中穿行着,老丈人是个雅人,整个府邸虽然称不上是美轮美奂,但是园林景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可以看得出主人的情趣高雅。走在其间的谭延闿虽然对这些精心设计的园林并不感兴趣,于是便走起神来,突然想到自己的未婚妻也许会像古代的小说中人物一样,现在躲在哪出比较隐秘的地方来观察自己——树林后面、假山后面、还是等到议事厅的时候有个大屏风,在哪里设个偷窥点?!
尽管谭延闿的想法很龌龊,不过还真的被他给蒙着了——方榕卿自从知道谭延闿已经来到藩台府邸后,便想方设法看看未来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五六年前他们在甘肃兰州见面的时候当时都还小,印象也不是很深刻,到现在也不过是模糊的一团影子罢了,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有什么能够比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更重要呢?所以方榕卿央求自己的母亲,准许她能够选一处能够看得到谭延闿的地方,好好看看自己未来丈夫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此刻方榕卿就像《西厢记》中的小姐一样,身边跟随着一个丫环躲在一处谭延闿必经的假山后面,在看到刘人熙带着一个外表英俊的少年从回廊走过的时候,知道那个少年便是自己的未婚夫。对于他们两人来说,方榕卿比谭延闿更加关注对方,前年的谭延闿考中秀才之后,她便在心中为之自豪——必经以十五岁的年龄考中秀才,这种事情就是在人杰地灵的南方也是很少有的,在湖湘早就流传谭延闿的“神童”之名了。后来谭延闿随父去了福州,他在总督府中的作为也陆续传到了方榕卿的耳中,直到最近一段时间,藩台府邸中的幕僚们手中都传阅着一本《劝学篇》,通过自己的父亲才知道这本书居然是谭延闿写的,心中对谭延闿的才华更是倾慕不已,可惜就是不知道现在对方已经便成怎样一个人,虽然是远观,但也至少让自己心中踏实一些。
此时走在回廊间的谭延闿可能是因为有人注视着他,引起了他的反应,在走路中朝假山的方向望去,隐约的看到那里有个人影,看形象应该是个女子,可惜匆忙之间的回头一瞥根本无法看清楚对方,只不过对此他心中有了计较——那个人影应该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方榕卿。
“方榕卿?这个名字挺有诗情画意的,就是放到了百年之后也是个非常不错的名字,比什么‘兰儿’之类的要强多了,一听便让人联想到善解人意、温柔贤淑……呵呵……我们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一想到自己未婚妻的名字谭延闿心中便觉得有些好笑,而他的一些变化都落在了刘人熙的眼中,刘人熙也是微微一笑不可置否。
当谭延闿朝假山看来的时候,方榕卿吓得都快要呆住了,只是本能的缩回了自己的脑袋:“他的眼睛真亮啊,仿佛能够看穿假山一样……”方榕卿“惊魂未定”的想到,不过心底却涌出了一丝甜蜜的感觉,两颊变得通红。
本来去后院客厅的路不是很长,但是刘人熙有意放慢了脚步,一路上询问谭延闿路途中的情况,两人虽然在年龄上相差不少,也可能是因为谭延闿能够写出《劝学篇》的缘故,刘人熙却没有把自己摆到一个长辈的位置上,而是以平辈的姿态和谭延闿交谈。
“节庵先生。”谭延闿停下了脚步说道:“瞧我这记性,节庵先生,恐怕有件事还要劳烦先生妥善安排一下。”
“但说无妨,若是在下能够做到的必不推辞!”刘人熙刚才和他相谈甚欢,此时对于谭延闿的请求也是非常大方,必经人家以后就是自己东家的女婿了,现在也算是半个自家人,有什么他能够效劳的自然是不会推脱。
“节庵先生,晚辈这次来江西是走的陆路,路途中也遇到了不少匪患拦路打劫,这次抓到三个作恶多端的匪首,我手上已经有切实的证据,福建臬台何兢和这些在福建东部隐匿的数股匪盗有很深的关联,何兢还胆敢接收他们的贿赂……这次我从福建一路过来,因为要带一些东西,所以何兢便打上了晚辈的主意,提前给这些盗匪通风报信,若不是晚辈的护卫队平时训练有素,恐怕都到不了南昌!”谭延闿有些气愤的说道。
“竟然有这种事?!”刘人熙大吃一惊,他也听闻谭延闿这一路上在福建击溃盗匪数股,刚才在门口迎接谭延闿的差事是他向方汝翼征求来的,就是想看看能够过五关斩六将的闽浙总督府侍卫队是不是个个长了三头六臂凶神恶煞。
侍卫队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以刘人熙的眼光还是非常赞叹——他可是见过洋人的军队,想想也就不过如此了,军队的服装看上去也像洋人军队的样式差不多,人人肩上扛得九三式步枪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而且士兵腰间别着盒子炮,虽然没有见识过这家伙的威力如何,但是想来绝对不是摆设。
“有这么一支护卫队护行,难怪谭督会这么放心,想来从福建那边传来三公子一路横扫福建匪盗,杀人无算,多半也不是夸张!”刘人熙心中暗自想到,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居然还真下得了杀手,难怪在进入江西地界之后就一路畅行无阻,原来是江西这边的匪盗已经被福建同行的下场给吓着了!
“晚辈这里人证物证俱全,何兢写给匪盗头目的多封书信也在这里,有三个罪大恶极的匪盗头目就被押解在车队中。晚辈就是想请先生能够找到一处比较可靠的牢房关押他们,毕竟晚辈还是要回湖南考乡试的,若是长途跋涉还要带着他们难免不会在路上有所疏忽,所以还请先生妥善安排。”谭延闿说道。
“这不是问题江西府衙有牢房,在下会妥善安排!”刘人熙一口答应下来。
谭延闿点头笑道:“那这事就有劳节庵先生了,只是这些人牵涉到福建臬台何兢,估计这会他也知道这些匪盗的下场了,难免会铤而走险。家父的弹劾奏章已经发往京城,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估计月底何兢就会伏法,这些人证便会称为何兢伏法的重要证据,说不得其同党为了营救何兢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组安不用过虑,这牢房乃是重刑犯的牢房,只要藩台大人一句话,任谁也不要想接近这牢房半步,更不要说是杀人灭口了,这组安可敬请放心。将来是谭督派人来领,或是由我们这里送去,保证不会误事!”刘人熙笑着说道。
两人说完后便一起迈步向后院会客厅走去,一路上刘人熙也借着机会考问了谭延闿学识功底。科举时代向有“窗下莫言命,场中莫论文”和“一财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的说法,照这个看来一想便可得知,竟是命运第一,文字其次。本来科举时代只要能够中了举人,敢于进京会试,当然都是些“十年寒窗,磨穿铁砚”、具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他们的学术水平程度相差不到哪里去,更因为考试的范围狭窄,碰运气的成分就更大了。
刘人熙能够在方汝翼的幕府中称为幕友堂首领,自身才学是不差的,也是举人出身,可惜就败在了这“命”字上,无奈功名无望才转头投奔方汝翼来施展自己的才华。这种情况谭延闿在闽浙总督府幕友堂中也曾有几个身上有举人功名的,并不稀奇,最多也就是让谭延闿有些唏嘘不已罢了。刘人熙考问他学问这是肯定的,就是他不来,方汝翼麾下也有能人,总能够变着法的来对他进行测试,了解自己未来女婿的真实水平也是让他放心把女儿嫁给自己。
谭延闿作《劝学篇》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太后和光绪皇帝发下上谕广为刊布这种待遇更是近十几年来所未曾有过的事情,有些人甚至还杜撰是不是谭钟麟写出来的让谭延闿来冒名顶替。刘人熙虽然不信这种传言,方汝翼则更加断言这绝非是谭钟麟的手笔,但是他本人能够辅佐方汝翼打理海关,本身就对西方的事情比较清楚一些,对谭延闿的考问也就更加有针对性。不过谭延闿自己写出来的《劝学篇》,早就预防过这种可能,对刘人熙的问题应答如流,其中涉及西方的一些事务,其见解更是让他拍案称道,心中仅存的一丝疑虑也是尽释无疑,暗道东家找了好女婿。
待到方汝翼走进会客厅的时候,刘人熙和谭延闿还是在一起热火朝天的谈论《劝学篇》,这也让方汝翼感到惊奇——刘人熙是自己手下首席幕僚,见识自然是他人所不能及,难免眼界高了些,不过面对谭延闿居然这么热诚,这就不是仅仅因为谭延闿将会要成为他女婿的缘故了。
对于刘人熙这么欣赏谭延闿,方汝翼看在眼中颇为欣慰,幕僚和雇主之间时间长了也就超越了彼此之间的雇佣关系,刘人熙跟随方汝翼十年也不是一个短时间了,相互之间都是以朋友相待,谈话也非常坦诚,只有到了这个阶段,幕僚和雇主之间的关系才算达成大成。
“组安,你在《劝学篇》中所提出的‘中体西用’的设想,可是让老夫这一干幕僚赞叹的很,怪不得能够得太后和皇上的嘉奖,文卿兄有子如此,老夫也是颇为开怀!”方汝翼笑着说道。
“谭督之子不就是藩台之子么?大人更可开怀!”刘人熙笑着说道。
谭方两家订下和亲,这事早就传开了,谭延闿少年得秀才,引得众人瞩目,虽然没有在湖南露面,但是很多湖南本地的名流都想着把女儿嫁给他,只是谭钟麟做官很少回湖南,基本上没有什么门路罢了。刘人熙一席话让方汝翼笑得格外畅快,而谭延闿则有些浑身不自在。
“世伯,家父有封书信,嘱托晚辈一定要面呈世伯!”谭延闿连忙从袖子中抽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信件双手递给了方汝翼。
方汝翼抽出信件后仔细看了看,谭延闿知道这封信是推迟自己和方榕卿婚事的信件。谭钟麟这封信写的是格外的客气,这倒不是因为方汝翼是藩台品级,而是他真的想成全这门婚事,而且谭方两家结为亲家对于谭延闿今后的仕途也有很大的帮助。对此谭延闿基本上对这桩婚事也没有什么意见了——不是他没有意见,而是在这件事上他根本没有办法做主,除非他老丈人突然发疯起来造反,否则这件婚事是没有办法解除的,况且就算这桩婚事泡汤,他敢保证第二天有一桩名门婚事将会在谭钟麟的手中诞生,而作为主角的他只能够像傀儡一样受到长辈的摆布。
方汝翼非常认真的看着信,客厅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而谭延闿和刘人熙则非常关注的看着方汝翼——谭延闿希望这桩婚事能够拖上一阵是一阵,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一直考科举考到辛亥革命爆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就谭延闿所知科举考试是在一九零几年结束的,况且让他考一次就够痛苦的了,若是考上二十年,他会疯掉的;刘人熙则暗自揣测这封信的内容,如果没有差错的话,这封信的内容多半是关于谭延闿和小姐的婚事的,要说谭钟麟推辞这桩婚事不大可能,也没有听说谭钟麟嫌贫爱富,官位做到谭钟麟这个地步还能够让他推辞婚事的,估计只有皇帝的女儿或是妹妹之类的下嫁谭家才有可能,不过现在的光绪皇帝连个子嗣都没有,姐妹就更不用说了。
客厅中的三人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间居然被谭钟麟的信件给纠缠到了一起。方汝翼看过信之后仔细的折好和信封放在茶几上,笑着说道:“文卿兄已经把事情在信中说的很清楚了,不过组安大可放心,这是我们长辈之间的事情,你大可安下心来考乡试,以组安之才乡试自然是手到擒来,至于以后的,容我思量之后和文卿兄再商谈一下。”
可能是因为这封信表达的是推迟婚期的影响,方汝翼和谭延闿并没有多做长谈,不过刘人熙和方汝翼也没有让他好过,前后一个多小时对他轮番轰炸,孔老夫子和他的门徒们所留下的各种经史典籍几乎考教了一遍。老丈人可是做过学政的,而刘人熙也仅是因为时运不济没有过会试这关,毫无疑问,他们在经史典籍上的功夫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落下,反而日渐精纯,不过这对于谭延闿可不是一个好现象,这番明里暗里的考教过后,才让谭延闿得以脱身,领到客房处略作休息后大家一起吃了一顿“气氛热烈”的晚饭,算是给他远道而来的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