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论势

  安十六年的冬天,许昌非常的冷。

  天空中阴沉沉的,显然是一场阴冷冬雨将要落下的前兆。可是整整一天过去,天空中却没有半点的雨水落下,如此不但阻隔住了本来能在这冷冬带来些许暖意的阳光,还使许昌的冬天更多添了几分阴冷之意。

  尚书令府的书房里,荀彧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又看看阴沉沉几乎没有什么阳光的天空,皱起眉微微摇了摇头,取过火折打燃点亮了桌上的三棱镜油灯。当把三棱玻璃罩缓缓的放下,荀彧想起这油灯是陆仁前几年遣使入朝进贡时特意让人送给他的礼物之一,摇头轻笑道:“这个臭小子……先是在荆州骥伏了几年,一展翅到也混得风声水起嘛。单是夷、交两州就已经据土千里,那个汶州虽然说名义上的州牧是士,实际上也是在他的掌控之中。还真是想不到啊,当年那个靠在路边行乞求生,受尽了旁人冷眼的陆义浩,今日却也能成为雄据一方的诸候,令人不敢轻视。现在想想,我当年还真是没有看走眼啊。嗯,看走眼吗……”

  一想到这里,荀彧的目光又回到了桌上正在写给曹操的信上。无奈中又摇了摇头,把身上披着御寒的棉衣稍稍带紧一些,再看看笔尖的墨水都已经冻住,置于房中取暖的炭盆也快没有了火光,便向房外唤道:“来人啊,往炭盆里加点煤石木炭,再去煮一壶热茶来。”

  侍从应声而入,加过煤石木炭后又赶过来想帮荀彧砚墨,却被荀彧挥退。桌上这封信是荀彧想单独写给曹操的作为劝谏的。不宜被旁人看到。

  炭盆中加过些煤石木炭后火光重起,书房中也渐渐回复了些暖意。荀彧把笔搁在一旁,自己亲手砚起了墨来。一边用力砚着墨,一边望着桌上的书信苦思着该如何写这封信。

  正苦思间,门外侍从来禀报道:“启禀令君,少公子粲自交州归还。现在门外请见。”

  “去回复客人,我正在处理要务,暂不见客……嗯!?”

  苦思中地荀彧本没留心,突然一下才反应过来。呀然道:“再说一次,是粲儿自交州回来了!?”

  “正是粲公子。”

  荀彧砚墨的手顿时停下,心中疑惑道:“我让粲儿去义浩那里拜师求学,这才多久?他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

  皱起眉稍稍想了一会儿,荀彧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愠意,向侍从吩咐道:“去让他进来吧。”

  过不多时。荀带着两个随行侍者来到书房。吩咐这两个侍者在门边等候之后,荀粲上前向荀彧见礼道:“不肖孩儿拜见父亲!”

  荀彧看了荀很久。

  也不让跪在地上的荀粲起身,就这样沉声问道:“粲儿,我命你去交州向陆夷州求学,如今才不过一年有余,你却因何早早还家?”

  荀粲恭敬的回应道:“新年将至。师傅命我归家与父亲共度佳节,待元宵节后再行前往交州继续求学。”

  荀彧轻轻的拍了下桌几愠道:“混帐!交址至此往来至少需三月之数,汝即从师求学。当知时光如金,怎能徒然把时光浪费在这虚华之事上!纵有新春庆贺之意,着一家丁致信即可,何需亲来!?”

  荀粲小心地低声道:“孩儿知错……只是师傅有命,孩儿也不可不从啊。”

  荀彧叹了口气,语气也松缓了下来:“罢了,我不怪你。想想你那师傅的为人便是如此甚恋亲情,当年若不是……你起来吧。想你一路疲困,先回房去收拾一下,稍迟一些再去拜祭一下你的亡母。”

  荀粲领命缓缓起身,见桌几上砚中的墨只砚了一半,凑到近前道:“孩儿久未在父亲身边稍尽孝道,今日求学暂归就容孩儿为父亲砚一砚墨吧。”

  此刻荀彧很想把荀粲给轰出房去,省得荀粲在这里打乱他地思路。不过再转念一想,自己的这封信一写,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谁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到自己这个最疼爱却也最为不喜(疼爱指的是亲情,不喜却是荀粲是专修儒术的荀氏中的一个异数)地小儿子也是个未知数。于是舒缓开眉头,将桌几上的帛信翻折盖住,静静地望着荀粲在那里小心的砚墨。不知不觉间,荀彧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个父辈对子女关怀的眼光。

  荀粲在那里小心砚墨,房中这会儿也安静得可以。砚了一会儿,荀留站在房门那里的两个侍者中地一个轻轻迈出几步,看样子是想上前代替荀粲来砚墨。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但荀彧却颇为不满的瞪了那侍者一眼,刚想开口把这侍者喝退,却见这侍者向荀彧微微一笑,荀彧依稀间觉得这侍者颇为眼熟,因此就稍稍地楞了一下。

  荀彧这一楞神的功夫,那侍者已经走

  低声开了口道:“荀公,粲公子,砚墨这种事还是让来做吧。”

  荀彧猛然反应过来,惊呀中差点叫出声,急忙伸手捂住嘴这才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等这惊呀过去,荀彧才指定这侍者用颤抖的语气低声道:“陆义浩,陆夷州,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啊!”

  脸上贴着苦心修饰过的假胡须的陆仁平静的笑了笑,从荀粲的手中取过砚石,无声的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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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时分,荀彧让家中的侍从在荀粲的房舍中布下了一桌小宴,要和求学暂归的爱子荀粲对饮几杯,顺便再考问一下荀粲的学业如何。因为这是父子之间的私事,待酒宴布下后荀彧挥退了家中的侍从,但荀粲从交州带回来的两个“侍者”却留了下来,“无意”中说起是要向这两个“侍者”问一下陆仁与交州的情况如何。

  荀彧府中的侍从尽皆退下后,另一个“侍者”在房门那里探听了许久,确定没有旁人之后这才向身旁的陆仁点了点头。陆仁会意。走到荀彧地对面坐下道:“可以了荀公,我们好好叙叙旧。”

  荀彧先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警戒的“侍者”身上,这会儿陆仁在面前坐下,荀彧问道:“他应该不是男儿身吧?”

  陆仁已经拿起了酒勺,听见荀彧的问话后笑道:“荀公果然好眼力。这一路上一直都没有人看破我这易容之法,荀公却只在片刻间便已看破。”

  荀彧摇头道:“到不是我看破什么。而是她在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女子才有的身段。她腰身上绑着的棉布是不是也太多了点?她又是谁?”

  这“侍者”向荀彧拱手一礼道:“当年我与荀公也仅仅是有一面之缘,到现在荀公可能根本就不记得我了。我便是当年王司徒地义女王秀。”

  荀彧微微吃了一惊:“你就是貂婵?老夫失敬了!”貂婵当年舍身离间薰吕,最终除掉董卓,为汉室去一大恶。因此荀彧对貂婵还是颇有几分敬意的。

  貂婵道:“貂婵已死多年,今日只有陆义浩身边的秀夫人王秀而已。

  荀公,义浩,你们安心倾谈便是,这里有我把望着,但有旁人靠近定然瞒不过我。”

  荀彧点点头。再看看荀,想了想吩咐道:“儿。你去后舍那里望着。”

  荀粲领命退到后舍,这时陆仁已经斟好了酒,举杯敬道:“他说先不说,荀公,我敬你一杯。”

  酒尽杯空。陆仁复又取勺斟酒。荀彧看了陆仁很久才道:“你胆子真大。明知道曹公视你为大患,如若擒获再无放过之理,你居然还敢再度孤身入许。”

  陆仁笑道:“荀公。自建安五年我逃离许都,至今是十有一年,人的变化会有多大你也该知道。十一年,现在就算让我不易容站到曹公地面前,他能不能马上认出来还不一定。而我在易容之后,你我午后再见之时,你也不是没能认出我来吗?我想,那时如果不是我向荀公你笑了笑,荀公你多半还认不出我来。再说现在曹公远在城,我虽孤身来此,只要小心行事也不会有何风险才是。”

  荀彧微微点头,问道:“义浩,你这次跑到许都来是想干什么?应该不是只是想和我这个老朋友见见面,喝上几杯酒叙叙旧这么简单吧?数年前你跑到许都来是为了求取夷州牧一职,但是后来士被你赶到汶州去开辟新州也只是来了一封信而已。我想你这次来一定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吧?”

  陆仁道:“不错,我这次来是为了荀公你而来的。”

  荀彧奇道:“为了我?你陆义浩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陆仁饮尽一杯水酒,沉声道:“荀公,我想让你舍掉这个朝中尚书令一职,随我到交州去。”

  荀彧闻言身躯巨颤,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你说什么?要我和你同去交州?不行,万万不行!我若随你同去,一为背主之事,二则在许都这里我也走不开!”

  陆仁摇了摇头道:“背主?荀彧心里的主公是谁?是曹公还是当今圣上?”

  荀彧顿住许旧,默然中回应道:“荀之主公,自然是……曹公。”

  陆仁道:“既是曹公,那曹公如今虎据数州,天下坐拥半数,威震华夏,帐下群臣无不欲令曹公进爵为魏国公以谋求进身之计,为何荀公你却要拼死劝阻?若以功勋而论,曹公于汉室之功无人可及,进爵国公亦在情理之中……”

  话未说完,荀彧的脸色已然大变,眼看就要拍桌子翻脸地时候,陆仁后面的话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荀公,你苦劝曹公不可进爵国公一事,除去你所说的‘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

  之外,应该还另有隐情吧?或者说,你是在心底担心荀公,其实我这次来许都,就是因为我有着和你同样的担心,所以才会想劝你和我同回交州另谋他计。”

  荀彧原本扬起来想拍桌子翻脸的手缓缓的垂了下来。又望了陆仁许久,荀彧用十分阴沉地声音问道:“我担心地事你也同样担心?那你不妨说出来听听,看看是不是和我担心的一样。”

  陆仁淡淡地笑了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今日进爵国公。明日说不定就要加封为王,再往后会如何你我都清楚却又不敢去想。荀公,你我皆为汉臣,谁也不愿看见不想发生的事,对不对?”

  荀彧默然许久,缓缓点头道:“陆义浩。你果然和我担心的事一模一样。但这与你要我去交州有何关联?你地领地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力去阻止曹公称公。而我留在许都,或许还能劝阻住曹公行此不忠不义之事。我不能和你去交州!”

  陆仁道:“荀公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追随曹公至今已经十数载,曹公的为人心性如何。权威日重之后的变化又有多少,难道你会心里没数?曹公他这一次意欲称公,本就是势在必行之事,之所以会拖延至今,当中的目地为何,荀公你心中应该远比我清楚才对。”

  荀彧长叹道:“我身为大汉臣子。纵然一死也不愿看见此事。”

  陆仁道:“死有何用?除了能搏回一汉室忠臣死士之名外,根本就于事无补。而且有你荀公带头。其他与荀公志愿相同者也会纷纷站出来拼死劝阻曹公,这样不就是给了曹公一份再详尽不过的异己名册吗?等到曹公一切准备妥当,再一一除去的时候,内庭之中就真的再也没有能够令他心中担忧而阻挡住他的的人了。荀公你一向见识卓远,为何会在此事上犯这种天大地糊涂?”

  荀彧长叹道:“可是我不站出来阻拦的话又能如何?我若不拦则汉室声威尽丧。人心也会相继渐失。且有此一例,日后称公、称王者必会如雨后春笋般相继而出。若如此,汉室就真地会回天无术了!”

  陆仁道:“荀公。所以我才会请你和我同回交州。曹公称公一事尚无定论,是因为他想钓出心中仍然还有些惧怕的汉室忠臣。而荀公你这个领头人一走,这些人看似会群龙无首,实际上却可以再度隐伏下来,不为曹公所知,仍旧会成为曹公心中的忧虑,因而使他不敢轻动。”

  荀彧道:“义浩,你说得很简单,但我一走就没有了能劝拦曹公的人,他称公那便会是铁定的事。况且就算我不拦,也一样会有其他地人出来带头阻拦,结果还不是一样?”

  陆仁道:“荀公你现在在这里有什么实力去拦?朝权兵权,他全都尽握在手,真要是一发狠来除掉你们,你们会连一星半点反抗的实力都没有。

  但是你到了我的交州,情况便不会如此。有我地三州之地在后面给你顶着,你再传檄天下,借此来劝阻曹公的称公一事,这样你依旧会是朝堂中忠志汉臣的领头人。朝堂中人有你为首,又见你在外境发檄劝阻,自然会隐伏下来静待时机,曹公就不得不去顾虑一下这些事了。”

  说到这里荀彧的心念已经开始有些动摇,沉思不语。

  陆仁又道:“荀公你不妨再想想,现在仅仅是一个我,就已经能让曹公视为心腹大患。如果再把你也加上,昔日许都尚书府的两大支柱并立一处,又有三州之地在外虎视,陆荀两家之势在内为应,曹公他还敢乱来吗?”

  荀彧攥紧了拳头,沉声道:“不错,不错!若你我联手,以三州两家之势相逼,纵然是曹公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仁道:“荀公你再想想,曹公眼下的大敌不外乎刘备与孙权,而我与这两家到现在也可说是关系甚密……其实说句心里话,曹公欲称公一事本是我心中的底线,再者今日之势也已经拦挡不住,就让他称公也无妨。他若称公我会上表庆贺,但同时在表章中我也会很明确的告诉他,他如果还敢再进一步,我会不惜余力的资助刘备与孙权成事。或许这孙权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是刘备却肯定会大起军兵拼死一战。如果是东西两路齐心并进,后方又有我的钱粮支持,你认为曹公会有多少胜算?这还不算,荀公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西凉马超已经得我的资助重返西凉,马氏基业再起不过是早晚之间的事,而我与马超之间……”

  荀彧闻言大惊失色:“你竟然和西凉锦马超也搭上了一手!?若是三路齐进,曹公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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