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你心虽善感,却从不改变;你灵魂柔顺,却永不妥协。
——拜伦
当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里高空时,黎歌终于难掩一天的倦意,静静地阖上眼睛浅眠。陆楠潜的指尖还停在杂志的书角,没有再翻动,他侧头看了一眼黎歌,即使在睡梦中,她的小脸上也难掩疲惫的神色,丝毫没有松懈的模样,眉头轻蹙着。
陆楠潜把杂志收起,轻轻地把黎歌的座椅往后调了一点,关掉了阅读灯,想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机舱里暖气开得很足,黎歌脱了外套,随意地担在身上。陆楠潜犹豫了一下,还是担心她睡感冒,叫来空姐要了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刚给她盖好,黎歌就迷迷糊糊地说了句热,把手从毯子里拿出来,啪一下打在陆楠潜的手臂上。
陆楠潜哭笑不得,连睡个觉都不老实,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本以为她会睡得很死,没想到她睡得并不深,皱了皱眉头,悠悠地睁开眼,带着没醒神的懵懂,声音也不像平日里的清亮,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几点了,我睡多久了?”
陆楠潜没回答她,只淡淡说了一句:“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已经是深夜了,整个机舱里的乘客几乎都在休息,只有点点昏黄的阅读灯发出微弱的光,陆楠潜的脸隐在阴暗处,看不清他的表情。黎歌拿下耳塞,噪声一齐涌入耳朵,把她最后一点睡意也驱散了,她摇了摇头:“我睡饱了,不困。”
才睡了两个小时,就说自己不困了,从北京飞到m国要一天多,长途飞行最是累人。为了哄她继续睡,陆楠潜面无表情地把腿上的毯子往身上拉了拉,闭上眼睛:“不困也再睡会儿,还有好久才能到。”
灯光幽暗,四下无人,周围宁静,最适合偷情,不,最适合促膝谈心了,此情此景之下,陆楠潜居然要睡觉,她不满地把半个身子都伸过去,检查他是不是真的在睡觉,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碰碰他的耳朵,陆楠潜不胜其烦,闭着眼睛准确无误地抓住她四处作乱的手扣在胸前,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脑袋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口,开口命令道:“睡觉。”
整个姿势好别扭,黎歌挣扎了一下没躲得开陆楠潜的手臂,只好伏在他的胸口,听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就在她以为陆楠潜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他的声音传来,黎歌趴在他胸口,能感受到他胸腔微微的震动,他问:“你那时候是怎么知道黎叔叔他们遇到地震的?”虽然刚才和黎爷爷说黎歌天天关注新闻,可那几天在陆建国和江晚音刻意的隐瞒下,根本没给黎歌上网查新闻的机会,电视也始终停留在肥皂剧的频道。
黎歌感到一丝意外,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在她的心里,那段往事颇为不堪回首,迫使着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去直面生死,思考未来何去何从……黎歌的脸在陆楠潜胸前蹭了一下,轻轻开口说道:“那天放学回到家,家里静悄悄的,江姨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我好奇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如梦初醒,勉强地笑着说:‘眉眉回来了,今天放学怎么这么早,先去书房写作业吧,等你叔叔回来咱们一块吃饭。’江姨的笑容很不自然,以前我放学回来,她总是会陪她聊一会儿天,完全不提作业的事情。”
陆楠潜嗯了一声,母亲一直藏不住心事,遇事容易慌乱,也难怪被黎歌看出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捻黎歌的耳垂:“然后你就猜出来了?”
黎歌听着他低沉的声音,轻笑了一声:“错了,我当时只是觉得江姨今天心情不好,没往自己身上想。”
陆楠潜继续问:“那你是怎么知道和你有关的?”
黎歌突然从他怀里抬起头,陆楠潜不明所以,也低头看着她,在他的目光里,黎歌的语气不知是得意还是失落:“因为那几天,我数学作业错了好多,你都没有骂我。”
这句话半真半假,到底黎歌是从何得知已经不重要了,她并不想说,她不想说的话总是这样蒙混过去。陆楠潜把她揽得更紧了些,黎歌垂下眼睛,在他温暖的怀里,她眼眶发烫,有几乎要落下眼泪的冲动。
黎歌想起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她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班主任看她的眼神温柔里夹杂着同情,就在她被看得不知所措的时候,老师突然抱了抱她:“本来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上学了,想去你家里探望你呢,没想到你还是来了,咱们黎歌真是个坚强的孩子,也不要太担心了,你爸爸妈妈都是很伟大的人,一定会没事的。”
黎歌的脑袋里哄一下炸开了,她心神不宁地出了办公室,去学校机房搜索父母所在的国家,巨大的标题猝不及防地出现,每个字都像一块大石头,砸的她晕头转向。
秋老虎生猛,九月初的南京依然闷热难当,梧桐树上蝉鸣不歇,和路上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交织起来,像是催促的号角,黎歌跑的大汗淋漓却来不及擦一下,额头的汗水终于不堪重负般的掉下,落在地上,融进土里,灰扑扑的尘土立刻,把它吸走,留下浅浅的褐色印记。
路人都奇怪地看着这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女孩子,有几个好心的阿姨拦下她问她出了什么事,黎歌却只是哭,一个音节也发不出。一停下来,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跑了这么远,小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黎歌看着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一下子就不知道该去哪。
跑回去问江姨吗?他们苦苦地瞒着她就是不想让她伤心。去非洲找爸妈吗?只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世事无常,命运的齿轮一旦转动,她又能做些什么?是执着如撼树的蚍蜉还是愚勇如挡车螳螂?
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时的绝望如影随形一般,如同被扼住喉咙,半点不得喘息。黎歌的手轻轻环住陆楠潜的腰,埋在他怀里深吸一口气:“容易哥哥,其实我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就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爸爸妈妈回不来了,我可能就要去北京爷爷家生活了,那样的话,也许以后都不能回来了。我会舍不得陆叔叔和江姨,他们都对我那么好,也会舍不得映虞,离开的话就再没有人陪我胡闹了,舍不得楠渊哥,楠渊哥对外人很严肃,却处处护着我们……”黎歌的声音轻的像呓语,她咬了下唇,还是继续说下去:“也会很想念你,虽然你对我很凶,也很严格,但是每次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的都是你。”
第一次听黎歌如此坦诚的剖白,陆楠潜却觉得心酸,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半夜起来喝水,就听到楼下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他警觉地下楼,客厅里空空荡荡。
他冷声开口:“是谁在那?”
没有任何回音。
陆楠潜慢慢走过去,黎歌的白色睡裙在黑暗中太过显眼,她正瑟缩在茶几和沙发间的缝隙里,手里还握着电话的话筒,脸上神色紧张而戒备,眼角还有未擦净的泪痕。在陆楠潜复杂的眼神中,她开口说的却是:“别告诉叔叔阿姨,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陆楠潜心里突然有一种被堵住的感觉,心口闷闷的,对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满是疼惜,甚至想护着她远离一切风雨。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所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这类话在此情此景都显得无比苍白。他缓缓地蹲下来,平视着黎歌的眼睛:“想哭就哭吧。”
当黎歌的眼泪浸湿陆楠潜的肩膀时,她听到平稳有力的声音:“别怕,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会陪着你一起。”
陆楠潜就是这样,他把黎歌当孩子一样宠溺,却从不忽视她的敏感、脆弱,也正视她渴望成长的急切与努力。在陆楠潜那里,黎歌感受到她的点滴成长都是值得尊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