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愿望
紧随着身躯高大的东楼国君公孙义从侧厅到来的,是一位衣着简单的瘦小老人,这两人一前一后,远远看去便如公孙义领着一只猴子般可笑。
此人在座的许多宾客都没见过,可很快便相互打听得知,他便是大名鼎鼎,东楼国总教院——平原仙道院的院主,近江道长。
按理说各国的仙道院与王室都没太多交集,但这近江道长不同,因为他还是国君公孙义的师父以及智囊。
了解公孙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贪婪残忍的暴君,可唯独有一样,对近江道长,公孙义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新春宴会开始了。在新年祝词宣读完毕之后,首先是各国使者向公孙义贺年以及送上礼单,随后便是文臣武将依次拜贺……这都是老一套,今次加入拜贺行列的自是又多出了不少远来的客人。
对于肥胖的公孙义来说,这种繁文缛节实在无异于煎熬。等终于熬到开宴后,他刚才用来打发难耐时光时想到的一个主意也已接近成熟。
“哈哈,哈哈,”酒过三巡之后,公孙义那独特的笑声响彻大厅。他说道:“寡人今日很开心,有不少好朋友都把他们最优秀的子弟送到我东楼国来学习剑术,这是出于对寡人的信任。现在,就让太子代表寡人,依次来为他们敬酒。”
话音落下,左侧上阶东楼国宗室的首位站起一名少年,他恭敬地对公孙义和近江道长分别行过礼,便在两名端杯执壶的艳丽侍女陪伴下走向了秦毅这边。
秦毅初开始没注意,这时听说他也是个太子,便细细打量了过去。
此人有个十六七岁,身子十分单薄,完全不似他的父亲。那细长的眉眼和薄薄的嘴唇配在有棱有角的脸上倒也称得上英俊,只不过略少阳刚之气,对于男子来说他的脸比平庸更配不上太子身份。
“你就是比香国的秦毅弟弟吧,我叫公孙万年,来,我替父王敬你一杯。”
“多谢!”
这里公孙万年敬过一圈回去,公孙义又接着道:“你们为了两国的和睦,不远万里来到东楼国,这令寡人十分感动。刚才拜贺匆忙,寡人也来不及和你们说话,来,都到近前来,让寡人再好好看看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但秦毅头一个站了起来,大家也就都跟着他来到了上阶前面、公孙义的王座下方。
“果然都是人中龙凤。”
公孙义巡视一番赞道,接着便说:“这样,你们每个人都说出一个愿望来,只要是寡人力所能及的,都尽量满足你们,就当是寡人送给你们的新年礼物了。”
这里多数都是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连秦毅这次也没有出头。而下面已经有不少人把目光投向了近江道长,寻思莫非又是这老道给国君出的主意,意在试探人心?
公孙义见没人开口,便指着一个高个男孩说道:“李丰,这里你的年龄最大,就由你开始吧,然后你们按照年龄大小挨个来说。”
能被东楼国瞧上眼的人质,即便大国当中只有秦毅一人,其他也都是在军力上十分接近大国的中等国家了,因此公孙义多数都认识,更有几个如这李丰一般,是之前已经见过的。
被点到名的青年想了一下,很快便上前拜道:“谢过国君。我的愿望,我……”说着他转头看下左侧的宗室坐席,咬牙接道:“我想请国君同意,让我和昭阳公主喝一杯酒。”
“嗯?哈哈,哈哈哈,”公孙义笑着转向昭阳公主问道:“朝阳,你怎么说?”
公孙朝阳忙起身行礼,“朝阳全凭国君吩咐。”这时的朝阳心中十分得意,可她却一眼都不去看那李丰,正是目中无人。
“好!”公孙义拍一下手,“那你就去敬李丰一杯。”
李丰接过朝阳递来的酒时,那脸红手抖的模样全被公孙义瞧在了眼里,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趣,便又笑道:“寡人十岁的时候就想女人了,这是好事。不过李丰啊,你想的,可是寡人最疼爱的侄女,你要好好用功,将来如果能为我和你父王立下战功,那寡人就做主将朝阳许配给你也不是不行。”
有了第一个人的尝试,后面也就顺当多了。各人按照年龄从大到小排起,挨个儿地上前说出了愿望。
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人不疼不痒地要求一些赏赐,也有人急切地表示忠心,所言愿望便是能早日替东楼国征战。后面一人年纪尚小,只把公孙义说的话当了真,竟然直言说出想要回国……
宴会现场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想看看公孙义怎么处理,毕竟刚才他是自己说的——只要能做到就尽量满足。那么当着这么多的使臣和他国之人,身为国君的公孙义总不好当众食言吧。
“嗯……你想回国……”公孙义皮笑肉不笑地在扶手上轻敲着大葱般的手指,“寡人当然可以满足你——这样,你现在就传信,叫你父王过来替你。”
“啊?国君,我……我不回去了。”这孩子看着与秦毅差不多大,竟然被吓得哇哇大哭。
“哦?又不想走了?”公孙义往前探了探肥躯,引长脖子盯着对那孩子说:“恐怕这就由不得你了,寡人身为一国之君,怎能言而无信?”
他转脸吩咐內侍:“你去,把他带下去,书信写好之后连战书一并送给他爹——要不就让他爹过来,把他换回去当国君,否则便接下战书。”
果然是早有预谋啊。看到哭喊着被带走的幼童,很多人都打起了哆嗦。
玩笑之间摆布他人命运,这正是残酷无情的东楼剑客,公孙义。
下面就轮到秦毅说出愿望。公孙义顿时露出了热情的笑容,仿佛刚讲完一个吓人的笑话,想要调节气氛。
“是毅儿,过来,再近前一些。”
秦毅依言走近,公孙义如看珍宝一般,端详了半晌才道:“毅儿啊,寡人和你的父王情如兄弟,所以你到东楼国就和回自己家里一样。来,不必拘束,说说你的愿望。”
“大家能吃饱饭。”秦毅脱口而出,似在因想事情走神而有些仓促。
“哈哈哈。”
这次是一旁的公孙万年笑了出来,被公孙义淡淡看了一眼之后便马上止住。
“哦?是在路上挨过饿吗?还是临川侯对你照顾不周,你告诉寡人,寡人马上处罚他们。”
“啊,不是我,我在路上看到好多好多人都吃不饱,希望国君能让他们明年都有饭吃。”秦毅认真地回答着。
这天真的童音一出口,原本就安静的大厅瞬时鸦雀无声。下面有人暗暗嗤笑,有人悄悄叹息,乃至远处坐着亡国之人的席位上,也有人默默地闭上了眼,听凭泪水洒落。
这次就连公孙义都久久没有出声。这个愿望,他无法答应,又没法不答应;既不能称赞,也不便驳斥……最后,默然许久的公孙义拖着他那肥大的身躯起身离席,仓皇逃去。
“你是比香国的秦毅?”
自从进入这大厅就一直半闭着眼的近江道长此刻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是。”
“刚才那就是你的愿望吗?你可还有其他心愿?”
秦毅点点头,跟着又摇了一摇。
“那么秦毅,国君很想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可他一时又没想到好办法,所以他走了。”近江说着顿住,目光越过秦毅扫视厅中。众人都暗道难怪此人会得公孙义如此器重,这场面圆得实在是天衣无缝。
“既然这是你的愿望,那你可有好的办法吗?”近江回看秦毅,接着再问。
秦毅思考这个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时听他问起便很快说道:“不要打仗,让大家有时间种地,还有减少一些赋税,多给百姓们留下些粮食。”
“不对。”近江道长摇着头道:“你这个办法不对。秦毅,就算我们不去打别人,别人也会来打我们的,如果我们只种地不备战,那么到时候老百姓就不光是吃不上饭了。”
秦毅圆润的脸上露出疑惑,正当他在思考的时候,又听近江说道:“好好想想秦毅,什么时候想到好办法了,你就来告诉我。到那时——你的这个愿望,如果国君做不到,我也一定帮你实现。”
随着近江道长也起身离席,这次的新年宴会便告终结。这一天,磨石城里有无数的人都在谈论秦毅。似乎和他们之前听到的传闻不太一样,当面令国君下不了台,以至于逃席而去……即便是有人教他,可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那种场合完整地表达出来,也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是吗?就连一向惜言如金的近江道长都和他说了那么多话?”
“我看应该是来前比香王教他说的,目的就是给国君难看,挽回一些大国向大国送出人质的悲惨颜面。”
“希望国君让他们明年都有饭吃……唉,这孩子,我听着都想掉眼泪。”
……诸如此类的议论盖过了新年的祝福声,使得公孙万年那俊美的脸庞失去了颜色,也使得昭阳公主的新衣黯淡无光。当然,也有不少人替秦毅暗中捏着把汗,毕竟公孙义向来都不是一个从善如流的君子。
冬日时光短暂,转眼残雪消融,细雨绵绵,东楼国的十万开河佩剑军便又结束休整,向着生洲北方那些尚未被征服的国家进发了。
这次带领大军出征的依然是近江道长。自从乱世降临以来,可以说近江道长是第一个制定下攻战方略,并且亲身执行他那被称为“雷霆战法”的大国军主。
二十万巨阙佩剑军、十万开河甲兵,这两支修炼出内气的东楼国精锐总是一军征战一军休整,而唯一终年在外无时不劳的便只有近江一人。
他会根据敌国所处为山地或者平原来选择一军,一旦对方不肯称臣投降抑或送质订盟,那么顷刻之间,如野火燎原、狂风摧林一般的东楼剑士便会展开迅疾攻势,在最短的时间内侵略城邦,所过之处城墙皆堕去一半,寸草不留。
正是凭借着这种令人心生恐惧的战法,东楼国在过去的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当中就已经完成了东西两面的统一,攻占大小三十余座城池,招降上百。
然而,近江的雷霆战法也只能在初期收获奇效,生洲北方诸国现已结成了联盟,打算共同抵御东楼国的进犯。
接下来可以预见到的,便是东楼大军会陷入到旷日持久的苦战当中,这也是近江一直想要避免出现的局面。他深知拉锯战只会给各国的军民带来更为深重的苦难。
同时近江也早有觉悟,只怕在那些藏身于暗处的影子杀手眼中,他的人头已被其视作为囊中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