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惺惺相惜

  我心想关羽所用偃月刀素来就是沉笨之器,又被我方才以环首刀挑开,如今这一刺无疑会让他招架不及!

  正当我认为胜败只在此一举之时,真正让我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关羽不但没有回避,甚至是手中的长刀依旧顺着惯性画着弧线绕到身后。

  难道关羽这一式横扫轮空了,竟不知道要收劲?

  他当然不会这么傻,我猛然想起这把青龙偃月刀的奇特之处,那就是它的刀柄后面不是寻常的圆锥,而是一把锋利的短刃!而且已经近在咫尺!

  太失策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关于的胸甲上,竟浑然不觉他的利刃早已撩向我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我再次陷入了判断上的危机,虽有同归于尽的冲动,却终究有想要完胜关羽的**,我无奈放弃了这次攻势,压低身子闪过短刃。

  关羽没有留给我任何喘息的空隙,高喝一声,使出了他最擅长的绝技——翻身抡劈!

  这招我在操练场上倒也常见人戏耍,无非就是借助腰力,在不断地翻跳时用刀连续向下劈。虽然耍起此式极具观赏性,但又因为容易失去重心,动作繁琐花哨,所以自古至今恐怕唯有关云长敢在决斗时用此式!

  关羽不但重心稳如泰山,力道足以开山碎石,而且招式迅疾如风,毫无破绽,可称得上滴水不漏。

  我就在这样猛烈地进攻下,边格挡边后撤,然而再这样后退下去,我就要退到船尾了。

  原打算还用刚才的伎俩,把住关羽的臂膀绕到他的后背,怎奈关羽不停地翻跳,根本没有可乘之机,他就像决堤的洪水涌进狭长的山谷,其汹涌之势,势不可挡!

  身后是长江之水,眼前是关羽之刃,难道此战我注定要输了?下意识的招架之中,我不断地提醒自己,再不扭转局面,就没有机会了!

  然而此时令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关羽突然收招,又狼狈地后撤几步,紧接着又摆出一副防守的架势!

  这算什么?

  难道在有意让我?

  眼前这一幕让我大惑不解,虽然在表面上我只是一皱眉,而且这个表情只是一闪即逝,这样大的雨相信也不会被关羽察觉,可是我的内心却激起了比波涛还澎湃的浪潮。

  如果是对我的尊重,显然我此时再先动手,那绝对是无赖泼皮之举,可如果是对我的蔑视,此时不还手,岂不是让关羽误以为我屈服了他的威武?

  茫茫的大雨,我只能隐约看得见关羽那张修伟的脸,我企图在他面部的某个细节上寻找答案,可我最终意识到这都是徒劳。

  关羽其人,无论心中有什么事,哪怕是心虚,哪怕是恐惧,也不会表现出来的,他能表现出来的只有威严,只有愤怒,只有作为一个纯粹的勇士在比武时应有的表情。

  我慢慢地走近他,警觉地观察着他的神态。衣甲被雨打透后,已经沉重不堪,我索性解掉胸甲,两膀摇晃数下,顿时感觉轻松不少。关羽见状,一言不发,但是竟也卸下肩甲,袒露出健硕的左臂。

  这是一个讯号,代表着比武还在继续。。。

  我将手中刀展于齐眉处,刀尖冲着云长,谨慎地向关羽逼近。

  这回合定要先发制人,我心想,环首刀不像素日里惯用的江刀,江刀粗犷且分量适中,攻守都称心意,而手中这把刀轻盈直细,方才招架关羽的偃月刀时,就明显力不从心。防守绝不是长久之计,应该利用环首刀灵活的特性,以攻为守,才有胜算。

  眼看到了切近,我刀锋一转,在头上作一半圆,向关羽斜砍过去,羽以刀柄格挡。第一式被挡开已在我意料之中,接下来就是我狂风暴雨般的攻势,突!刺!砍!斩!挑!撩!攻击!攻击!

  我越打越兴奋,在这一刻,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感觉不到暴雨的冰冷;感觉不到轻舟的颠簸,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甚至连自己的吼声也都听不分明了,只有手中的刀舞得更加迅猛,其速堪比风雷!其狂犹胜妖魔!

  而关羽节节后退,虽防得滴水不漏,却是强弩之末,拼刀数百合之后,羽已经显露出气力不足的迹象,每一次吃力的招架,每一次无奈的后退,我都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眼前的敌人,不过是一个挣扎在风雨之中狼狈而无助的老翁!

  如果照这样发展下去,那么当时的历史应该会被我改写,关羽不会再有机会水淹七军,收于禁,斩庞德,吓得曹操几欲迁都避难。他将命丧于这条轻舟之上,成为我甘宁的刀下之鬼,而我也能踩着他的遗骨成为威震华夏的武中至尊,就像他当年踩着河北名将颜良,文丑之骨,风光一时无两。

  正当我如痴如醉地幻想着即将到来的荣耀时,猛然发现的一个奇怪现象,对我来说如同当头棒喝,令我瞬间打消了所有进攻的**——关羽居然全程都是在用左手发力的格挡姿势!

  生死攸关之时,哪怕稍有差池,便是阴阳两隔,岂能像这般怠慢!

  我气愤地收住攻势,大声呵斥道:“生死决斗,就该全力以赴,云长兄如何只用左手抵御我?难道是为了辱没我么?未免太自信了吧!”

  关羽回答说:“像你这样的敌手,平生也未曾遇上几个,关羽岂敢轻视!怎奈方才右臂旧伤复发,力不从心,只好以左手招架。”

  关羽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通了之前为什么他明明都已经把我逼到死角,不削几个回合,我便要落入江中,他却就此罢手,想来旧伤正是偏偏凑巧在那一刻复发。

  关云长以为我作思索状是在怀疑他的说辞,竟干脆卸下了右肩甲,亮出了右臂,上面还有条深深的刀痕,说:“刚才被卿军兵卒暗算,这一斧正砍在我右臂旧箭疮上。”

  我看着关羽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心中大为惊奇,若换做常人,恐怕早已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关羽竟然能与我力战百余合,而我竟然毫无察觉到他的伤势!

  我此时已经完完全全丧失了继续比武的**,我干脆丢下刀,走近前去问道:“这箭疮是何时所伤?”

  关羽叹了口气说:“三年前,赤壁之战,你我两家联合抗曹,我奉诸葛军师之命伏兵于华容道,以拦截沿路逃窜的魏军残部。原想只是乘胜劫得马匹、器械、钱粮而已,不料正遇上曹操本部人马,操虽所率兵卒区区三百,我领军一千,但跟随曹操的还有许褚、徐晃、张辽三员大将!而此时正是曹军兵败溃退之际,操急令众将一齐上阵,我遂与许、徐、张三将力战。心中虽知是双拳难敌六手,可我若就此罢兵,则曹操必然得脱,故苦苦死撑,只待孙刘两家追兵援助,然而与这三人鏖战了数十合后,却等来了曹仁的三千兵马!明枪易躲,寸铁难防,曹仁这无耻之徒竟在远处放射弩箭,我正与那三员大将酣斗,冷不防听见拉弓声,再要躲闪已经来不及。这一箭正中我右臂!”

  关羽用手点指那块深深的伤疤,愤怒地说:“曹仁就是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害得我右臂剧痛难忍,无奈之下,只好将武器换到左手接着打,可终究独木难支,曹军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将我所带领的一千军兵打散了。”

  说到此处,关云长戳刀长叹:“惜哉!惜哉!那天就眼睁睁看着曹操逃出生天。。。”

  关羽还沉浸在惋惜之中,我却无意间在他的右臂看到了一个印记!是一只獒!

  惊奇之余为了避免被关羽察觉,我又接着问道:“这么说箭疮是那时留下的,可是距今已过了三年,还未痊愈,这又是为什么呢?”

  云长有些沮丧地说:“提起此事,说来话长,久战沙场,难免身负有伤,区区右臂中箭,我本未当成事,可是拔出弩箭后,才发现箭簇上铸有毒槽!回到营中后,右臂早已青肿僵硬,筋脉暴突淤紫,形状骇人。”

  “情急之下,只得遍访名医,正赶上当世名医华佗途经此地,听闻我中毒箭之事,特来救治。因为毒已深入骨髓,故元化决意用刮骨疗毒法。”

  “刮骨疗毒?”这个词听起来十分陌生,我不禁疑惑地嘀咕道。

  关羽点点头说道:“这正是华佗所创,普天之下还无一人可以效仿此法,刮骨疗毒,需将伤者手臂穿于一个固定的大环中,再用绳系紧,然后蒙住双眼,医者再去掉腐肉,露出骨骼,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好,最后用线缝合。我嫌麻烦,故只在臂上系一布绳,便由华佗下刀挖肉。”

  我听得瞠目结舌,急切地问道:“连麻沸散都不服么?刳肉刮骨,这与酷刑有何区别?”

  关羽回答:“期间与我子关平弈棋饮酒,故未觉剧痛。”

  我叹服道:“真乃天神也!”

  关羽摇摇头说:“我不是什么天神,而华佗却是真正的神医。敷药缝合之后,手臂便可屈伸自如,效果立竿见影!我本欲设席款待华佗,再奉上百金以表谢意,然而华佗不但拒绝了酬谢,还推说有要务在身,不肯久留。他临别时留下一帖药,跟我说此药按量敷于疮口,可支三月,三月之后,他会再来为我调养一次,可保疮口痊愈,右臂完好如故。”

  关羽说到这悲伤地说:“只可惜华佗这一去,却再也没回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我猛然联想到之前听闻的一件事,连忙问道:“难道华佗所说的要务该不会就是去洛阳医治曹操的头痛吧?”

  关羽痛心地点头说:“后来曹操疑心华佗欲加害他,遂把华佗押狱拷问,最后逼死于囹圄之中。”

  “华佗没有如约回来,将军的箭疮也因此耽搁了?”

  “正是如此,只怪我当初要是能在华容道杀了那曹贼,哪怕是我强留下华佗不让他渡江北上,元化也不会遭此横祸!”关羽连声叹息,干脆放下了刀,坐在了甲板上。

  我见状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忿恨地说:“华佗医术精湛,济世救民,乃是上天的恩赐,人人都应敬爱有加,犹望华佗能尽享天年,而独曹操一怒而杀之,真天下万民的损失!曹贼他日必遭报应!”

  关羽苦笑着说:“华佗死后,曹操爱子曹冲数月之后暴病夭亡,其病之罕见,当时名医均束手无策,最后连曹孟德自己都懊悔一时冲动杀了华佗。我想这就是他的报应吧。而如今每到阴雨潮湿天气,右臂箭疮就疼痛不已,想必也是上天对我关某杀戮过甚的惩罚。”

  我说:“箭疮迟迟不愈,应该是与关将军久在军前,无暇调理有关。”

  关羽慨叹说:“当年华佗也嘱咐我伤筋动骨,乃需百日静养。怎奈我自赤壁之战后,奉命镇守荆州。然荆州之大,事无巨细,全由我一人担待,别说是静养百日,能得上半日之闲犹算是侥幸了。”

  “关将军明知近日将有暴雨,箭疮必然复发,为何还要冒险前来赴宴呢?”

  关羽回答说:“我亦考虑过此事,可是我若不答应,你家吴主必欺我弱小,借此发兵。我又怎能怜惜自己的性命而不顾荆州六郡的百姓呢?”

  我回答说:“阁下所言虽有道理,可是依甘某看来,以关将军之才,不应轻身赴此险境,一代武圣若屈死于“鸿门宴”中,实在可惜。不如留下性命,竭尽毕生之精力,追求武道之巅峰。”

  关羽垂下头,狭细的双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躺在一旁的青龙刀。俄而徐徐地说道:“武道之巅峰,哪个武者不是梦寐以求。关某直到现在也未尝放弃过这个梦想,然而这个梦想虽然看似辉煌,可武道之巅峰是否同样意味着无情与孤独,你可曾想过?”

  我心中一惊,无情与孤独!之前我确实没有想过这点。我只注意到了拥有武尊称号的光鲜,但是无情与孤独必然会是这个荣耀背后的另一面。

  关羽重新拾起刀,站了起来俯视着我说:“所以要是在武名与忠义之间取舍,关某宁愿为忠义而死,不为武名而苟活。”

  云长这时又说:“但人各有志,阁下若是欲求功名也是常情。我右臂疮发,现在杀关某正是最佳时机。以兴霸之武,简直易如反掌,不如就此做个了断吧!”

  时机!又是时机,多年前我咨询左慈以人生大事时,他老人家说的就是时机,难道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时机?难道追求武名的道路正是需要这类的侥幸?我虽然此生做过很多趁火打劫,趁虚而入的事,然而这次,趁关羽箭疮复发而杀他,我的内心是极其不忍的。

  此说话间,正逢雷息雨停,天开云散,徐有清风阵阵。我抬头仰视关羽,红脸浓髯,青铠长刀,巍然矗立,想必这就是拥有忠义之人与生俱来的潇洒正派,心中不由得生起敬佩之情。

  “我不能杀你,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吧。待将军痊愈,甘某再来请战。”我回答说。

  说罢我便纵身跳入江中,此时早有吴船在旁接应,而关羽不作声,只是带着说不上是钦佩还是感激的表情,长久地目送着我,而我登上船后也看着他,直到彼此终于消失于各自的视线之外。。。

  我意识到,关羽这样的人是不能杀的,最起码不应该死在我的手上,杀掉关羽这样忠义无双的豪杰,不但不会增加我的威望,反而会让我背负千古的骂名。

  事实证明我的抉择是正确的,我放弃了这次机会。而后来关羽却在麦城之战中被马忠所杀,杀关羽时,马忠是个籍籍无名的鼠辈,杀了关羽后,马忠依旧是个籍籍无名的鼠辈。不但没有得到什么功名,反而未得善终,且亟遭后人诟骂。阴差阳错地成了那个时代的小丑。。。

  忠义之士不能杀,这是我当天最明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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