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场旧梦

  (1)

  秋风萧瑟,泛黄的叶子在风中飞旋,然后片片凋落,积累,沉淀,覆盖了整个大地,把缕缕哀怨、愁绪,熏染得淋漓尽致。

  多少年了,他早已习惯一个人,从那个最爱的女子,到那个曾与自己无数次并肩作战的上一任煜城王,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自己,这一场山河永寂,只留他一人在这世间浮沉。

  近些时日,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来大限将至,却满心欢喜,终于不用再一个人孤独的活在这空荡荡的皇城。

  他努力抬起头,天高云淡,那已昏花了的眼睛穿透那白云之上,依稀仿若又回到了那些年……

  这个久经沙场,在血雨腥风中一路爬上王位的男子,握过剑拿过刀的手竟有些许颤抖,他的心情有点忐忑又有点激动,稍稍一用力,那用金线镶嵌的精致盖头瞬间滑落下来——

  独孤辰含笑低头望去,在她眉宇之间竟发现似有无限的心事和忧虑,四目相对,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无尽的陌生,想来她是把他忘了,也难怪,想想已经八年了,八年之前他们都还是年少的孩子呢,若不是当时他留意打探了她的身份,怕是今日他也找不到她了吧。

  这八年,他从任性骄纵的小皇子蜕变成了高高在上,心思缜密,谋划人心的天子。

  有时候他看着那镜中之人,都会怀疑这还是他自己吗?

  这无上的权利真的如毒蛇猛兽一般侵蚀着每一个人的心,他的兄弟们为了登上这权利的巅峰,出卖人格,出卖尊严,出卖灵魂,每一个都想置他于死地。

  他为她轻轻摘下头上沉甸甸的凤冠,端过桌上的合卺酒递于她,她看着眼前的这杯酒,一饮而下,仿若饮下的是一杯毒药……

  (2)

  林花谢了春红,太过匆匆,转眼两年过去了,时间如白驹过隙,那两年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些日子他费劲心思,给了花青语他所能想到的所有爱,她脸上的笑渐渐也多了起来,仿若又回到了那时初见的姑娘。

  草原的女子善于骑射,不喜欢被拘束,他带着她去围场打猎骑马驰骋,偶尔她也会依偎在他的身旁,看那林中花开,听那树梢枝头的鸟鸣。

  命运半点不由人,就在他以为终于拨开乌云见月明,取得自己心仪女子欢心,让她展露欢颜不再烦忧的时候,临渊城传来战报,边境战火再燃,狼烟又起。

  苍翼族来势汹汹,眼看战火蔓延,百姓即将流离失所,众大臣商议之下又无良策,铭景帝决定亲着战甲带兵前往临渊城誓要将苍翼族挡在城门之外。

  不知不觉他率兵出征已十天有余,这些时日皇宫之中讨论最多的便是那临渊战事,花青语坐在念语殿的院中,听着小丫鬟们在那说着她们的皇帝是多么威武,多么霸气,十余天的时间将苍翼族之前优势一一击破,扭转了战局,听着这些话语,她微微露出笑容,他应该也快回来了吧,她缓缓起身准备回到殿中去。

  “听说这次苍翼族带兵的将军特别厉害,好像叫……叫舒什么来着”一个小丫鬟忘记了那个名字。

  “叫舒明夜,确实很厉害呢,……”另一个丫头接过话,后面她们再说了什么,花青语已经听不清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直击心底最深处,那被自己深深锁在心底的种子,像是受到了雨露的浇灌,迅速从禁锢中挣脱,成长,她顷刻间只觉的天旋地转,一下跌坐在软椅之上。

  ……

  临渊城下,两军对战,独孤辰占尽了优势,这次应该是临渊战役的决战了,他带着必胜的决心,要让苍翼族自此再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战马之上,他与苍翼的将军舒明夜,二人你来我往,打的不分上下,其实这些天来,他从心里也是佩服这个舒明夜的,大大小小的战役下来,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将军,无一不展示着他的军事才华与战斗的实力,他深知这样的人才要是不能为己用,绝不能留下活口,不然日后必成大患,想到这里他手上的剑又加重了力度,舒明夜一边持刀与之抗衡,一边又细细观察与他,这是这些天他第一次直面于这个帝王,之前只是见识了他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方知他在马上竟也未有丝毫逊色,一番争斗,苍翼军节节败退渐渐不支,舒明夜见败势已定,不再与独孤辰纠缠,下令收兵撤退,他一手持刀挡住独孤辰落下来的剑,一手手持缰绳,调转马的方向,独孤辰见他要撤离,不想放虎归山,紧跟而上,苍翼军见状,纷纷上前拦截,掩护舒明夜离开。独孤辰斩杀拦截之人于剑下后,迅速自马侧取出弓箭,拉弓满弦,搭箭,瞄向远处马上的舒明夜,“嗖”箭应声而出,几乎在同一时间他身后传来一声呼喊:“不要杀他,明夜当心身后!”

  是她,那个本该在皇宫之中的女子,此刻竟然一身劲装出现在这战场之上,独孤辰一脸疑惑的看着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喊出那一声,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让杀他,可箭已离弦,他想收回也已来不及。马上正在远去的舒明夜听到这喊声,立即调转马头,他躲闪不及,硬生生的挨上飞来的箭,血自伤口流出,他丝毫不在意,纵马向那女子来的方向奔去。

  “你们在做什么!”一声严厉的质问脱口而出,而那两个人仿若没听到一般,眼中只有彼此,难舍难分,花青语哭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从马上下来,靠过去想将两人分开,却听到舒明夜趴在花青语肩上说道:“青语,我终于见到你了,也不枉我费劲了心思。”

  花青语听到他说话,从他身上离开,看到身前被他的血染成一片殷红,伸出手拼命去捂住他身上的伤口,想把血止住,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他身体里的血透过她的指缝一路蔓延至她的衣袖,她茫然的哭着:“明夜,真的是你吗?你……你怎么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青语,是我,真的是我,自山崖掉落之后,我受了重伤,……被路过的苍翼族人相救。

  青语,别哭,这两年我想了好多的办法想去找你,可那皇宫铜墙铁壁,守卫森严,我实在是进不去,只好答应苍翼族的族长,做了这场战争的将军,我想着……想着万一,万一我带兵为帅攻城的消息能传入那城墙之内,你能出来见我一面呢,没想到,我真的成功了,呵呵,青语,你真的来了,我真的见到你了……咳咳,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舒明夜,别说了,求你先别说了,我……我们先去找大夫,我们去把伤治好,你想说的我都懂……我都明白,你不要再说了。

  “青语……别……别白费力气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了解,我活着就是想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面,如今我不止见到了你,还能再真真实实的抱着你,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咳咳,死而无憾。青语,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好好活着,不可以再哭了。

  “我不哭,明夜,我不哭,我答应你我不哭,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青语慌乱的抹掉脸上的泪痕:“我一定会找最好大夫治好你的伤,你信我,我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我们还要回草原去,还要一起骑马,追日落看星星呢。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失言啊……”

  “是啊,太阳又要落山了吧,好美啊!青语,真的很想再和你一起骑一次马,一起去追落日……那时候多好啊,咳咳……我也很想听你再给我唱一支歌……”他半躺在青语的怀里,睁开眼睛,望向远方,似有光芒在他眼中射出,他仿若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与心爱的姑娘骑在马上缓缓而来。突然他似想到了什么,努力看向独孤辰的方向,孤独辰呆立在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早已做不出半分的反应,原来真相竟是这样,这几年她眼中的忧伤,她心中的忧思,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之前所有的疑惑他都懂了,之前所有的不解他也都明白了。

  舒明夜的声音已近乎于微弱,他靠近青语耳边:“青语,他很好……不要怪他,他是配的上你的,他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君王,你要……要……要幸福啊……青语,再为我唱支歌吧,我很想……很想……”话还没有说完,那握着青语的手缓缓松开,垂落在身侧,带着无限的留恋和不舍,缓缓闭上了眼睛。

  “舒明夜……舒明夜”一声声恸彻心扉的呼唤,唤不回怀中那个离开的人。

  这夕阳之下,两军之中无人再动半分,他们所有人都站在那里,看着这余晖一点点吞噬那依旧在他们中间的三个人,听着那带着哭泣的歌声自风中传来:

  轻轻的风

  绿绿的草

  桥畔的鸟儿在舞蹈

  马背上的人啊

  停下脚

  看天上的云儿飘

  看草原的姑娘笑

  ……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语似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她再也哭不出半分,孤独辰始终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他看着她抱着怀里的那人,呆坐在那里仿若一尊石像,终是失了魂魄,他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这样惨烈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亲手射出的箭,杀死了他最爱的女子的心上人,他苍白着脸望着她,眼神冷漠,仿若死的那个人是他。

  可是他能怎么办,他是这天下君王,这满朝的文武,这千百万热血奋战的男儿都在看着他,即便是早就知道那是她的心上人,即便是那一箭当时能够收的回,他真的就可以重新来过吗?他清楚的意识到,有些东西,或许真的比儿女情长更为重要,他想聪慧如她,怕也是明白的,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去同那一个死去的人争什么,他连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留给自己,舒明夜果然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临渊战役大捷,苍翼族递上降书,普天同庆,太平盛世,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他是人口称赞的君主,队伍浩浩荡荡返回京都之时,京中之人夹道欢迎,大街小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可是那骑在马上的帝王却没有半分的欢喜之色,他频频回头望向那个女子,他的心在那女子毫无色彩的目光中,越来越痛,仿佛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在临渊城,他很想回去找回来,可是他回不去,也找不回,他真的赢了吗?所有人都是这样觉得的吧,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场战争之中他输了什么……

  3.

  再见她时,已是一年之后,她回到京城,就把自己关在了念语殿中,再不肯踏出殿门半步,每每他站在院中,她明明坐在窗前,却怎么也不愿与他相见。如今见到她时,她躺在床榻之上,早已抑郁成疾,病入膏肓。御医一一瞧过,都无奈的退了出去,独孤辰不死心,唤人再去民间召集大夫前来诊治,却被她制止,她将其他人都遣至殿外,唤独孤辰至床边,让他坐在自己身侧,她努力起身,独孤辰上前扶她靠在床上,她用已尽干涸的嘴唇对他说了那段草原上的故事:“我和舒明夜在5岁时就已相识,年幼的我们,经常一起偷偷跑出去玩,每次我因为贪玩被父亲责罚,他都挺身而出,替我受过,后来随着年龄渐长,我们彼此心生爱意,他是我们草原楼黎部落最厉害的勇士,他的马术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好的,部落里无数的姑娘为之倾倒,可是他心里眼中只有我一个,我骑马的技术是他教的,我们曾并肩骑行去追逐落日和晚霞,我们曾在月光下一起细数天上闪烁的星星,我曾天真的以为我们就会手牵手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那突如其来的一纸婚书,打破了所有的憧憬,我拼命求父亲不要把我远嫁,可是以一个女子就能换来强大如你们的庇护,诱惑实在是太大,他见说服不了父亲,便想带我逃离,我们还没有逃出草原就被追上,他与那些追捕我们的人起了争执,从悬崖之上摔下,我本想随他而去,我的父亲、我的亲人一个一个跪在我面前,为了他们,为了楼黎部落的族人,我妥协了,我离开了自幼生长的草原,踏上了中原这片土地,嫁给你做了这天下的皇后,……”她停顿了下,脑海中出现了大段大段追忆中的画面,她静静的闭上眼睛,她想她很快就要回到那段时光里了,她会和那个记忆中的人再度相逢吧,他一定是在等她的,他知道自己最怕一个人。

  独孤辰听完这些,心中五味杂陈,可是见她面带倦意,又忍不住心疼,他起身去为她倒水,递到她面前,温柔的劝着:“青语,累了吧,你先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好些了,咱们有的是时间再说,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也有很多事情想问你,到时候咱们一起好不好?”

  她轻轻抿了一口水咳了半天,伸手拽着独孤辰的衣袖不让他走:“我咳咳……,独孤辰,我不累,让我说吧,我怕不说之后就没有机会了,我一定要说。咳咳……”

  “好,好,你说,那你躺下,躺下来说,会舒服一些。”他扶着青语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听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其实孤独辰,我什么都懂,我知道你亦是真心对我,我也曾试着把他埋在心底接受你对我的好,真的,那两年我是把你当做我的夫君来依靠的,可是当舒明夜再一次出现,我……我,唉,或许我是真的不适合做这母仪天下的皇后,我血液里流淌着的依旧还是楼黎人倔强的性子,我无法原谅你亲手杀死舒明夜,但是我不恨,独孤辰我不恨你,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原谅你,你的手上沾有舒明夜的血,他毕竟是我刻在骨子里爱着的人啊。我年少时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回忆都与他有关,你在我眼前亲手毁了它,你说我该如何……我该如何……。”

  她的眼角有泪水划过,独孤辰伸手想为她拭去,却想起刚刚她说过的话,他的手又无力的放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怀中,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帕,仔细的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她一眼看到那丝帕,那是她当年送于别人的丝帕,此刻怎么会……她激动的想努力起身,却没有力气,独孤辰看着她的样子,将她抱在自己怀中:“青语,你也许不知道,我年少迤梦,那梦中之人是你啊,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跑出去,在那样空旷的大草原上,我受了伤,没有人管我,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是你出现在我面前,我那一刻就认定了你,我想那是上天送你来到我身边的……”

  “小哥哥?你是那个被我救下的小哥哥?你……”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是记得的,多年前的那天,她本是在那里等舒明夜带她去骑马玩耍的,却不曾想碰到了一个受伤的少年,她见他伤势不轻,又满脸泥污,甚是可怜,她拿出手帕为他擦拭伤口和脸上的泥泞,又费力的将他带去治疗,还因此错过了和舒明夜见面的时间,舒明夜以为她有事耽搁了没有来,她回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呵呵”她苦笑了起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再也无力说些什么,他们三个人这一世像是演了一出话本,而剧情早就设定好了,只有他们自己浑然不觉罢了。

  “这方帕子我已经留了十多年了,现在是时候该还给它的主人了。”独孤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竟隐约泛出闪着光的泪花。

  “独孤辰,我们的事情是解释不清了,一切都是命,如今,我只想求你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我好不好?”

  “好,你只管说,我答应,我都答应……”

  “小哥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叫我小哥哥。”

  “待我,待我离去……,你可以把我送回草原去吗?我想回到那里,那里有自由奔驰的马儿,有最明亮闪烁的星,有我的亲人,有我所有的回忆……”

  “恩,好,我一定会如你所愿,青语……”他摸着她的头发,一遍遍的拂过。

  “嗯?”

  “我是不是……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没有,小哥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真的……很好了,我们谁都没有错……错的是这命运弄人……”

  ……

  4.

  自皇后花青语离世之后,独孤辰在位多年,一直再未册封新的皇后,他经常一个人居于念语殿中,日复一日,呕心沥血,宵衣旰食的处理着各种政事,没有一丝懈怠,他励精图治,减免税负,平定叛乱,终成为一个被万众景仰、万民称赞的帝王。

  “圣上,起风了,披件衣服吧”那些侍从见他一个人在这城楼上站了这么久,怕他着凉,递上衣服,他披上衣服后又向城楼边站了站,在夕阳下他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一声深深的叹息。

  独孤天下,果然是独孤天下,那些离开的人就真的离开了,她或是他永远不会再回来,戎马一生,赢得生前身后名,却逃不过寂寞如雪……

  他觉得有些疲惫,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周围突然就变得很静,只有风在耳边掠过,宛如一场旧梦。

  “小哥哥,小哥哥……你受伤了,疼吗,我带你去包扎一下吧。”

  “这帕子我留下了,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一定要等我”

  “好”

  梦中的那个女子向他伸出手,他毫不犹豫的拉住,再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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