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枯荣

  1994年的7月,当风卷着金色麦壳在阳光里飞舞的时候,美国世界杯已经落下了帷幕,高考结束的铃声消弥在少年人的欢笑和哭泣里,自望远镜发明以来,人类所能观察到的第一次大规模天体相撞已经在上演,21块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正以每秒60公里的速度向木星撞去,它就像一列奔驰在宇宙深处的长长列车,不间断爆炸了20亿颗原子弹。

  科学家们说:它为人类更深刻地了解宇宙的奥秘,揭示地球上生命的起源及进化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东方的那个半成以上都是文盲的民族还有10亿人民不懂得仰望星空,他们不信神,他们脚踏实地,他们默默耕耘在土地上,耕耘在这个生活逐渐富裕,全面消除文盲,爆发式推进准信息化社会,现代化一步一步朝人民走来,看得到光明和希望的年代里。

  1994年的7月,怀揣着收获和希望,林诗予来到了云溪村。

  她受张云起所托,写一篇关于龙景园罐头厂的报道,但是对龙景园罐头厂经过初步了解后,她改变了想法,决定写那个在文件资料里蒸蒸日上充满了希望的云溪村。

  这时候的云溪村正处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光里,气温不冷不热,瓜果粮食都已经成熟,沟道里和山峁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前些日子下了暴雨,月牙河水比往年旺了许多,河道的某些狭窄处水流起波打浪,发着隆隆的声响淌过了七月的村庄,秋收也慢慢地拉开了序幕:采收烟叶、打红枣、割中稻、摘花生、薅黄豆……到处都是一派红火热闹的农村田园景象。

  林诗予和《湘南日报》的摄影师抵达云溪村的当天,吃过饭,云溪村村主任兼合作社理事长张海军就带着她去了种植基地,种植基地在将军岭下,很大,相对连片标准化种植面积足有1200亩,农作物是封阳鼎鼎有名的方圆辣椒,眼下正是辣椒转色期,青青红红的辣椒满挂了枝头,合作社招聘的农户正在采收,采收一直要持续到11月份才结束。

  张海军向她介绍说,这个辣椒种植基地是云溪村股份制农作物专业种植合作社的重点项目,采取“合作社+公司+基地+农户+土地分红+劳务所得”的复合型经营合作模式,生产的辣椒全部销售给联盛旗下的龙景园罐头厂。

  目前,云溪村农户的收入分为四部分,土地分红、劳务所得、年底股金分红和基于龙景园罐头厂包销合同的散种黄豆销售收入,今年下来,扣除农户自种的烟草收入,68户农户全年的额外平均收入不会低于3000元,云溪村全体村民将在今年年底全部脱贫。

  林诗予笑着赞叹:“全村人实现脱贫,张村长,你这个云溪村带头人居功至伟呀。”

  张海军连忙摆手:“我算得了什么带头人,我们村能有今天,全靠云起那娃娃,他才是我们的带头人,大功臣!”

  林诗予笑着摇头,心里有点怨念。

  张云起那个家伙上个月骗她来做这个报道,当时说好了要陪她一起来的,回头人就不见了,听他爸爸张老汉讲,张云起现在天天在医院里陪一个叫初见的女孩,本来还以为他这个大老板为了联盛的宏伟蓝图在日夜操劳,没想到是儿女情长……

  第二天,林诗予参加了由封阳县政府牵头,联盛和龙湾镇主导召开的建设龙景园加工生产园区协调对接会。

  联盛总经理李季林在会上明确表态要为这一项目前期投资1000万元。他还将联盛未来的规划介绍了一遍,对接三条生产线,打造生猪养殖基地和灵乌鸭养殖基地,明年将在全国市场推出封阳坛子肉,江川灵乌鸭系列特色新品,让它和张记栖凤渡鱼粉一起,成为江川对外宣传的三张名片。

  基于这一目标,龙景园罐头厂将立足于云溪村股份制农作物专业种植合作社,辐射龙湾镇18个行政村,42878名农民,以包销合同+散种模式面向全镇农民订购1600吨大豆和300吨花生,惠及不低于1000户农户,每户农户额外年收入不低于1000元,提供上千个就业岗位,带动餐饮业、运输业等周边配套产业发展,帮助近万农民初步解决温饱问题。

  这一规划在一穷二白的龙湾镇不可谓不宏伟,在场的政府领导十分激动,不断强调政府层面会全力配合联盛,改善龙湾镇至云溪村的路基、设施,前期规划流转一块150亩的场地半个月内对接联盛,平整土地,建设生产加工园区,全力支持龙景园打造生猪养殖基地和灵乌鸭养殖基地计划。

  林诗予把这些内容做了简要记录,接下来就是挨个采访,联盛的总经理和高管,封阳县县长,龙湾镇镇长,云溪村村书记,她听了很多对未来富有建设性的话,为民争利的初步构想,但这不是她非常想要的那个内核,虽然她也不清楚她具体要的是什么。

  这次来云溪村采访打算呆五天,时间充裕,林诗予是土生土长的省城里津市人,做了省报记者之后也经常走南闯北,在农村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习惯。

  那几天里,林诗予观察到的云溪村人和邻村的人不大一样,在邻村人眼里,云溪村那边的人像发了疯似的,起早贪黑采收烟叶,耕田插稻秧,应时抢收望天田的黄豆,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他们不光是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挖了一遍,还跑到组里分的山上开荒,把开荒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还施了家里的大肥。

  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来年种合作社计划到户的黄豆,一落了空闲,就往合作社的辣椒生产基地打短工,挣劳务费。

  云溪村合作社是飞出山窝里的凤凰张云起在自己老家搞的,第一期只惠及68户村里人,穷闲的邻村人落不到这些好处,不免有些眼红,唠闲嗑的时候,一直对她感慨说不得了不得了啊,这样干下去,用不了几年,云溪村许多人家要发得流油呀!

  每个人似乎都对云溪村的未来发展充满了希望。这是林诗予采访了很多村民之后的感受。然而,他们眼下过的日子在见惯了奢华生活的林诗予眼里并不算好,也很粗俗,他们活着似乎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承受,没明没黑在地里干活,能填饱肚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但是他们没有城里人的焦虑和不安,他们饱受沧桑的脸上,依然有着清澈的眼神。

  林诗予不是悲欢主义者,她乐于进步。

  有一天下午,她去正在规划出来给龙景园建设加工园区的土地采景,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中年汉子,汉子是个瘸子,拖着一车黄豆,可能是累了,脱了汗衫,坐在泥巴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抽旱烟棒。

  可能是记者的天性,林诗予下意识就想跟他唠唠闲嗑,走过去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笑着问:“大哥,你这黄豆要送到哪里去呀?”

  中年汉子可能也知道她是省城来的大记者,倒是有着拘谨,磕巴巴地说:“村,村里的合作社。”

  林诗予问:“黄豆多少钱的收购价?村里的人一般能卖多少钱?”

  “1块2一斤,能卖多少钱主要是看自己有多少地,云起那娃娃照顾咱村里人,有多少收多少,像我,3亩2厘地,能产一千多斤黄豆,估摸着有1300多块钱吧。”

  这些数据林诗予清楚,聊这些主要是为了营造一个舒适的唠嗑气氛,她笑着说:“这个收入不低呀。”

  中年汉子摆手:“这个不算啥,这只是一部分呢,咱村里的辣椒基地有我的地,能拿土地分红,我也入股了合作社,年底还有股金分红。”

  他说起这个有些来劲,也不拘谨了:“我这腿脚不利索,村里头照顾我让我在合作社打扫卫生,每天上午和下午去一趟就成了,有劳务费领还不耽误农活哩!哎呀,讲起来这一年咱们村变化太大了!自打云起那娃娃搞了这个合作社,真是家家户户都有了奔头。”

  林诗予笑:“那你觉得张云起怎么样?”

  中年汉子吸了一口烟,笑呵呵地讲:“这个咋讲哩,村里你随便拎一个人出来,都能给他讲一车轱辘好话。我也一样!总之吧,云起那娃娃能为咱们这些家乡人干实事,一个人是歪是好,也看他干了多少实事,像一些领导干部那样,讲大话吹牛抢功劳,那不能解决问题。往大点说,古往今来,哪个朝代是靠这些成事的?咱们中华民族可不信神哩!但是我就琢磨吧,咱们国家8亿多农民,你说不努力吧不干实事吧,个个起早贪黑在地里挖刨,一年下来还是吃不饱饭,这,这个叫啥……”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对对!就是这句话。”中年汉子不住地点头:“还是文化人有水平,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我们这些农民一辈子在土里种庄稼,却不知道挨过多少饿。”

  林诗予问:“为啥呢?”

  中年汉子咧嘴笑,一排白牙闪亮亮的:“这个哪里是我们这些泥腿把子想的明白的呀?我只晓得种地,但是,去年底云起那娃娃在合作社筹建大会上讲过一句话,我就觉得有些在理,他说,不能因为整个国家都在跑步前进,就忽略了这些被撞倒的人。”

  林诗予许久没有说话。

  时候不早,中年汉子把旱烟棒卷入脚底板踩灭,向她道了别,然后拖着一条瘸腿趔趔趄趄地推着架子车,拉着满地排鼓鼓囊囊的黄豆,前行在灼热的路上。路上那些往合作社送完黄豆回程的父老,像脱羁的老黄牛,脚步十分地轻快悠闲。大地无限延伸着,野草长满了坡头。

  枯荣有时,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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