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章 指坟

  她想转过身,不看那棵树,可是双腿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她走到这棵树下,抚摸着树皮,拍打着树皮,仰头问道:“树啊,你不是佛,你是有生命的,你能告诉我吗?我走的这条路是对还是错?”

  柳枝无言,只垂着头默默地看着她,在她的拍打叩问中,几片柳叶静静地落下,缓缓地落到地面,仿佛在告诉她:叶归根,尘归土,你的命注定要归在佛的跟前,这还有必要问吗?

  是啊,这问题她在二十多年前就问过了这棵柳树,问过了佛,问过了苍天问过了大地,现在她这还有必要问吗?

  她擦净脸上的泪水,自个儿笑了一下,笑自己的一时失控,笑自己修行还不够。

  她走到河边抄起河水洗洗脸,河口的冰凉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一下明白过来自己来这里是要把牛还给张道松的。

  刚想到牛,就听一声“哞——”牛叫声传来,她听出这叫声有些不正常,回头一看,不远处的狼甲正如一头发怒的巨兽快速朝自己冲来。

  这牛怎么了?王惠贞一下子呆了,呆得都忘记了拔腿躲开。

  狼甲越来越近,王惠贞还没躲开,眼看这牛离自己只有十来步远时,它突然停住了,点着头,两只前蹄不停地朝地上踩,看上去很愤怒很生气的样子。

  王惠贞这时才发现,狼甲在踩地上的一条四五尺长的一条蛇,那蛇被坚硬的牛践踏得稀巴烂后,狼甲才抬起头看着王惠贞,还朝她点头,仿佛在说:没事了,你安全了。

  王惠贞过去一看,这是一条三角形脑袋的蛇,是一条毒蛇,时过秋分,这蛇可能是想多吃点东西好准备冬眠,王惠贞从小在田野里劳作,后来在山里当奴隶和跑马帮时都见过不少蛇,她并不怕蛇,可今天她注意力在洗脸,要是真被这条蛇咬一口,那可说不定会有什么后果,幸亏这牛救了她。

  她轻柔地抚摸着牛头,小声说:“谢谢你,是佛要你来救我的,还是他——”

  她正说着“他”,就看见远处一大一小两人朝她这边走来,仔细一看,正是张道松和礼书,她的心莫名其妙突然狂跳起来,脸上有些发热,她忙重新回到河边,蹲下抄水洗脸,还轻轻地拍打自己的脸,心里说:“叫你还跳,叫你还红!”

  果然,她的脸庞很快冷静下来,心也很快平静下来。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对着流淌的清清河水行个礼,让刚才的胡思乱想随水流去。

  张道松走了过来说:“你——礼书说你——”张道松突然结巴起来。

  王惠贞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只侧着身子面色平静地看着河里缓缓流动的水,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张道松拍一拍礼书的肩,礼书懂事地牵着牛走开了。

  “你说我家的牛跑这里来了?”张道松抹了把脸,这才把话抖直了。

  王惠贞指指在百十步开外啃草的牛说:“是的,那不是你的牛吗?狼甲。”

  “狼甲?”张道松惊讶地看看那条牛,又看看王惠贞,完全没回过神来。

  王惠贞见他那茫然的模样,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她轻声说:“当年你借了条小牛给我,说在你需要的时候还你一条牛,你还把那条牛取名叫狼甲,这头狼甲是那头狼甲的第十代后代,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第十代?”张道松愣愣地看着王惠贞,继而一下明白过来,长叹一声:“是啊,那头小牛都有了它的第十代,二十三四年了吧?你——”他说着突然哽咽了,把头侧过去仰望着天空。

  王惠贞看到有几颗泪珠从他已有鱼尾纹的眼角钻出,这泪珠象两只睁大的眼珠子,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很快滚落而下,落到他衣领上,幽怨地钻进了那布料里。

  看他这模样,王惠贞也心里一酸,眼泪如地下的泉水往上涌,可只到了半道上,她硬是把这泪意生生地强压了回去。

  她说:“牛要作价给集体了,这牛你牵回去吧,算是我还你的,这么多年了,当年的狼甲的其他后代也有几十头了,要全还你我可还不起,借你的小牛,现在还你头大牛,就算利息了吧,哈哈。”

  王惠贞笑出了声,她要用这笑声把刚才的那丝泪意清扫干净。

  “哈哈哈,好,这牛我收下了,连你的利息。”张道松也强笑着,转过头来直视着她说。

  王惠贞侧头避过他的目光,幽幽地说:“还要还你一样东西,可我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还在。”

  “什么东西?”张道松奇怪地问。

  王惠贞没回答他,径直走向不远处的背篓,从里面取出割草的扁镰刀,走到刚才拍打过的那棵柳树旁,在地上挖了起来,张道松走到她旁边,奇怪地问:“你干什么?”

  王惠贞还是不作声,只顾往下挖,这是当年她埋下他那截小指的“指坟”。

  挖下去六七寸深后,碰到了石头,她心中“噔”地一下,果然还在这里!

  她刨去泥土,露出了当年她埋葬那段绳子和他的那截小手指的“石棺”,揭开顶部的石板一看,里面那截挽成一团的麻绳竟然还在,这是一段蜷缩着的深埋的记忆。

  这绳的旁边有一截一个玉米粒长的人手指骨,象一段坚硬的誓言,倔强地躺在那里。

  张道松明白了,他嘴里“咝——”地一声,左手的拇指情不自禁地压到短了一截的小指上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把手指垫在这棵柳树上,一刀砍下去的情景。

  他已经记不得当年那一刀下去时究竟痛不痛?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好象当时一点也没感觉到痛,而此时,他却感觉到了无比的疼痛,这疼痛不是来自这手指,而是来自心的深处。

  张道松蹲在这刚刚刨出的“坟”边,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段麻绳,耳畔又响起当年他对她吼出的那句话——“我不放你,那绳子就是我的心,要捆你一辈子。”

  他的手刚一碰到那绳,绳立即垮成了一堆碎屑,他心里猛然一颤,似乎被吓着了,一下缩回了手。

  他觉得,这绳就象当年他的心,在她面前一下碎成了一堆灰,他把目光投向蹲在对面近在咫尺的她,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嗅到了她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了她的身体辐射到他身上的热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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