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没有人要了
眼下，夜sè正浓，乌云开始聚拢起来。</p>
矾楼缚彩博欢门前，文人士子们正一一作别，而后各上马车而去，这使得这原本就热闹拥挤的大货行街变得更为嘈杂，马喑声、呼道声，此起彼伏，卖裹蒸馒头、千层饼的夜宵贩夫正在吆喝叫卖。</p>
徽宗向氏和一干宰执重臣走了之后，余下的学士朝官才招使来自家马车回去，有三三两两的老头还聚在一起说话，对于今ri的事情表一个基本的立场和看法，尤其是像赵挺之、晁补之等人来说，就更是有这必要和李格非说说这曾布突然变卦的原由。</p>
而李格非在矾楼外头吹了俩阵冷风后脑子也终于清醒过来，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自己居然连这点都想不到，呵，果真是老了。</p>
“文叔也勿要这般气馁，儿孙自有其福去享，我等老头能做的也就如此了……”吕希哲安慰了两句，实在不忍心打击这老友的情绪。</p>
“几位勿要牵虑，此些事情我早已习惯，倒不会有何大喜大悲可言。”</p>
门前，一番作别之后，便是乘着车马回了保康门直出的麦稍巷宅府，门口有家仆上前牵马整备迎进，进到厅堂还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得到通报的妻氏王素卿便急匆匆的从内门那儿出来叙话。今晚徽宗去矾楼旁听曲的事儿着实过于突然，所以王素卿也是一颗心吊着，生怕出什么变故。</p>
“今ri官家究竟是何原因将你们都唤了去听曲？”</p>
李格非呷了口茶，缓了会儿心神后才将今晚的细节一一告出。最后摇头唏嘘，“霁儿这事……过不了几天就会传遍京师朝野民间，到时候被大兄训斥倒是小事。就怕朝里朝外的那些蜚短流长不会消停。”</p>
对于这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士林文豪而言，这子女婚事上的挫折被摆上明面，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p>
王氏在得知这般原委后，心中的一些担忧是稍减了一些，但是对于自己那继女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不满了，“安安这丫头也着实放肆了些，她一女儿家成天抛头露面的就已颇多非议。如今又是替兄张罗婚事，这让外人如何看我们李家？”</p>
她脸上很是严肃，旁边的使唤丫头们是低下了头不敢言语。</p>
“文叔……”王氏面sè郑重。“安安年纪也不小了，像你那些老友的女儿可早就定亲出嫁了，也就你一直宠着留家里，但你这么惯着。你看有什么好处？女儿家的不早早相夫教子。留家里也只会捅篓子，你可得好好想想了，别再这么从年前拖年后了………”</p>
“如今求亲的人也是不少，咱们也不看什么门第高低，只要对方品行端良、才可堪用就行……”</p>
王氏不停的劝着李格非，而李格非就更是心烦意乱了，这小女儿这回做的真是有失体统，或许真该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免得将来出更大的事端，他捏着鼻梁正考虑着。忽然前面厅堂门口经过了一抹娇小的身影，在背后淅沥的雨帘中倒是非常扎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就往内院的走，李格非心里如何不恼。</p>
“站住——”</p>
中气十足的声音中带有些的愠怒在里头，门外的李清照怔了下，回过头往里边看，见是李格非和王氏都在大堂上坐着，出于子女的礼貌还是进去请了个安。不过这可完全抵消不了李格非眼下胸口的抑郁，之前这小女儿当众顶撞自己，可着实气了他一回。</p>
“知道回来了？”</p>
李清照见父亲面sè不佳，知道还在怪自己自作主张，但此事已是木已成舟，事情的发展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盖棺定论，所以这个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服软的心思。</p>
“今天女儿当众顶撞爹是女儿不对，但女儿不能再看二兄这么消沉下去了……爹可以不管二兄，但女儿不能坐视不理，如果爹心里有气的话，那女儿甘愿受罚，只望爹爹这回能成全了二兄！”她闭上眼，甚至微微的仰起了下巴。</p>
“哐啷——”一声，“放肆！！”瓷盏被李格非完整的摔碎在地，茶水四溅，由于过度愤怒、整张脸红的甚至扭曲了起来，原本一直与人为善的儒雅形象在此刻也完全消失无踪。</p>
“我李格非枉为馆阁学士，费了十七载chun秋……竟教出你这么个不知礼义、不孝门庭的竖子！！”</p>
王氏赶紧拉住李格非，“文叔你跟孩子生的什么气，孩子还小，有些道理还不明白，我们这做爹娘也得时常提点才是……”她一边安慰，一边给李清照使眼sè，可李清照却完全不怵李格非的盛怒斥责，反倒是顶上李格非的拳拳怒火。</p>
“姨娘勿要说笑了，安安年已及笄，早非懵懂少女，祖宗门楣诚然需继，礼仪制法亦然可重，但此些浮华说到底不过是脸面衣装，岂可与至亲所爱相提并论？”、“……安安年纪虽幼，见得没有爹爹多，但也是懂得这人若是失了主心，那便与禽兽无异，二兄自小罹难，已是绝苦半生，若是再这般的打击下去，怕世间也不再会有此人！”</p>
“安安顾念手足舐犊之情以作大胆，即便ri后不成，但亦是心中无愧，它ri见了李家祖宗，也能挺直了腰板，却不知爹爹今后是否能与女儿一般……”</p>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嗡嗡的响在少女的脸上，红了一片，随即耳边是震怒的咆哮声，“逆子！！”、“我李格非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给我滚——”</p>
“安安，你赶紧走！”王氏死命的拽住震怒的李格非，旁边的丫鬟婢女们也是赶紧上前替李清照告饶求情。</p>
“老爷不要生气了，小娘子是无心的！”</p>
“老爷……”</p>
……</p>
李清照捂着滚烫的左脸。深深的望了眼李格非后，低头小步的退了出去，她明明知道这么做会招来李格非震怒。甚至影响多年来一直融洽的父女关系，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怯弱，她必须得到家族的支持才能让事情得到更圆满的解决。</p>
……</p>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黯淡的星空开始淅淅沥沥的雨滴下来，砸在屋檐青瓦上，清脆的就像是玉珠落进玉盘，并且越下越大。</p>
厅堂处的喧闹声早已是听不见了。不过即便是听的见也没事，反正这些早晚都会来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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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拍了拍自己的脸，使得这紧绷着、做不出表情的脸能松弛下来。厨房间内的厨娘有些不放心她，揣测的问。</p>
“小娘子没事吧？”她说着把一盘子的夜宵点心端给李清照，这是少女亲自吩咐的，她不敢大意。所以很是jing细的备置了小碟石肚羹和羊米脯。</p>
“无事无事。扈大娘怎么也这么墨迹了？”少女咯咯的尽量把笑脸露出来，不过终归是不开心的，所以在片刻后便不笑了，“二兄今ri如何？”</p>
“二少爷今ri还好，不过还是大多时间呆在房里，不许人随意打搅，军器监的几个典吏下午还过来探望了，不过好像谈的并不是很好……”</p>
“是么？”少女把碗碟小心的放进食盒里。</p>
“嗯……”、“小娘子还是我来吧？”</p>
“不用不用。大娘忙你自己的好了。”</p>
……</p>
……</p>
夜雨，已经下的极有威势了。似乎只过了一个转息，天地间就只有那绵绵不绝的噼啪声响。斗大的雨珠子落在廊道台明上溅开，甚至都沾湿了自己的绣鞋。而旁边卧房里烛光将里头箍髻长服的人影映了出来、很长，少女站在yin影里，腾出来手、十分规矩的轻叩了两下门抹。</p>
“咚咚——”</p>
“进来。”</p>
吱呀的门槽转动声音后，里头的人似乎诧异了一会儿，不过随即又转为平静，“这些事儿让下人做好了。”</p>
看着少女把所有碟子都摆置好了后，他放下了手上的经义，“这么晚了……不早点休息还过来做什么？”</p>
虽然刚才和李格非闹翻了，但一想到自己难得努力做成这么件事情后，心中还是更多的欣喜在里头，一切都会过去的，时间会证明她所做的都是有意义的。虽然眼下李霁对她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态度，但她一点不介意，反倒是极有兴致的把今晚矾楼的事情与这兄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遭。</p>
“二兄，这回就连官家和娘娘都来了，我想过不了几天曾家人就会顶不住舆论的压力，到时候二兄你再努力一把，这样与曾姐姐的事儿或许就能成了……”她满脸都是笑容，红红的左脸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影响。</p>
可不想对面的脸sè却是越来越yin沉，直到最后，手底下的书页已经褶皱了起来。</p>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他压抑着一种叫愤怒的情绪，而屋外……呜咽的雷鸣声渐渐逼近屋梁。</p>
“二兄”少女知道这兄长自尊心极强，不易接受他人好处，所以也是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来开导，“此事关乎曾姐姐的终身幸福，难道二兄想让曾姐姐恨嫁他人吗？”</p>
“二兄与曾姐姐情投意合，已是生死契阔、白首相约，安安虽然年幼不识大体，但也知真情人难能可贵，若是这辈子与之错过，岂不是抱憾终身？”</p>
“二兄不要犹豫了，今晚我便拉了曾姐姐一道去了矾楼，曾姐姐也说了她一直在等二兄，哪怕是今生只能做贫贱夫妻，也是认了这辈子的人，永不后悔……”</p>
“够了！”轰隆隆——外头也是一阵闷雷。</p>
李霁紧咬着牙，极力的忍耐着心中压抑的愤慨，他如何不知这些道理，可是若真做了这般事情，那又与畜生何异？李家祖辈荣荫会因自己而蒙羞，他作为长子……绝不能这么自私！</p>
少女焦急起来，怎么自己这兄长还这么执拗于这些礼法纲常，“二兄。你就听安安的吧，若是……”</p>
“出去！”</p>
“二兄……”</p>
“你给我出去！！”哗啦一声，他把桌上所有的菜碟扫翻在地。气的都哆嗦了起来，“我李霁、没有你这样的妹妹！！”他一字一顿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养气多年的他甚至连自己都没想到对此事竟会如此怒不可遏，地上尽碎的碗碟，还有那洒了一地的汤羹甚至还冒着热气。</p>
“跨啦啦——”一声闪电，亮透了整间屋子。</p>
少女完全是震愕了的表情，瞳孔不断的收缩……直到最后、僵硬成了一团黑洞。死一般的黑洞，渐渐的扩散到全身，耳畔边的……是回旋着的片段回忆。</p>
“我李格非没有你这样的女儿！！”</p>
“我李霁、没有你这样的妹妹！！”</p>
“……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没有你这样的妹妹！”</p>
脚下的步子、不断的往后挪。甚至……已经忍不住的踉跄了起来，她的肩在颤抖、她的手也在颤抖，整个人，都已经难以站住了……</p>
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那间温和的雅房内出来。当意识稍稍觉醒的那时候。脸上、身上，都已经是满满的、让人觉得冰凉的水。</p>
“小娘子！你要去哪儿！？”胭脂用力地搂住自己的双肩，头上还是那瓢泼的雨水和时隐时现的闪电。</p>
啪的一下，用力的、把她推攮开，不过胭脂动都没有动，她张大了嘴，并且手舞足蹈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府门前传来爹爹的声音却听的还算清楚。</p>
“出去了。就别我回来！！”、“我李家没你这样的女儿！”</p>
“文叔，你这又是何苦。安安还小，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能放心让她出去……”</p>
“爹，阿姊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干嘛这样对阿姊？”</p>
“老爷！！小娘子她……”</p>
……</p>
“你们几个都给我回来，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许出去找她！！”</p>
……</p>
……</p>
之后，耳边就都是雨声了，下了不知道有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去哪儿，有时候隐隐听到有孩子的哭声，有时候能听到马车陷进泥坑里车夫的叫骂，或许是打了那孩子……嗯，记不清了，晕晕乎乎的，好像又听到了寺庙里的钟声，祥瑞浩荡，忽然就让眼前白茫茫的景象变成了漆黑而又冰冷的雨夜。</p>
好冷啊……</p>
借着街道两边未熄的灯笼烛光望了遍四周景象，哦……原来是到了兴国寺，还以为是相国寺呢，原来走这么远了……</p>
鼻息忽然觉得好重、好沉，心里好难受，好想找个地方睡觉……</p>
……</p>
“咚咚咚——”</p>
敲了下门，也不知道店家睡了没有，这么晚了过来是不是不太合适……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没有梳理清楚，这门就吱呀的开了，里头好暗啊，都不点灯。</p>
跨啦一声电闪，屋子里完全亮堂了。</p>
店家脸上的表情怎么这么奇怪？一点都不像他，不过现在脑袋想不了这么多了，我要睡觉、不……借宿，但我必须笑起来，不能让店家看出来我好难过、好难过，他很聪明的。</p>
“店家……”</p>
“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p>
“安安没有地方睡了……”</p>
“安安……没有人要了……”</p>
……</p>
……</p>
外面的闪电依旧凌厉，把整间南厢照的通透，屋里虽然有油灯点着，但不论是温度还是亮度都不足以让人身体暖和起来，这个时候苏进倒是有些想念空调电热毯之类的供暖设备了，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在这边的感慨的时候，赶紧在灶上烧了一锅开水，备齐浴桶浴巾香皂之类的东西，抬上了二楼。</p>
虽然敬元颖这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挺遭人嫌的，但在这个时候……你还真不得不承认她存在的好处。</p>
“帮她洗一下吧，身子太凉了。”一大桶的热水在房间里氤氲起了暖雾来，虽然有些阻碍视线，但是让整个房间的暖和了不少。</p>
敬元颖刚把昏迷着的李清照擦干了身子，并且换了身干燥的衣服后，这书生就风风火火的又要让她伺候这丫头洗澡，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是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p>
“我可不是你的佣人。”她将李清照放躺在床榻上，拿被褥先掩好。</p>
那头正准备着浴巾的苏进听着一愣，看了眼已经把佩剑拾到胸口的敬元颖，张了下嘴，而后点了点头，“也是……那我来吧。”</p>
“铿锵——”一声宝剑出鞘，把苏进探过来的手挡了回去。</p>
冷场了很久，中间只有浓浓的水雾弥漫着，并把双方的衣角都润湿了。</p>
“出去。”</p>
苏进摸了摸鼻子，这回倒是颇为识趣。</p>
……</p>
……</p>
虽然说不做凡人很久了，但敬元颖的思想还没跳出三纲五常这些大条大框，所以哪怕明知道是吃了某人的暗亏也认了，不过在之后就没有给过他多好的脸sè，一直坐在床榻边上，然后拿剑在地板上划了一条白皙的三八线，还似是提醒的拿剑格敲了两下。</p>
苏进笑了笑，而后把房间里的东西和换洗都收拾了一下，不过也不知这丫头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连洗完热水澡了都没醒过来，看她裹紧被褥的模样，好像还挺享受的。</p>
“人如何，有烧没？”</p>
苏进将一碗姜汤递给了敬元颖，对方面sè不善的接了过去，而后将李清照搀起来喂，不过好像以前确实没做过这伺候人的行当，喂了大半天的才喂进去了一小撮，正是恼火的时候，不想旁边那书呆子居然来了这么一句。</p>
“可以用嘴试试。”</p>
……</p>
……</p>
好不容易是把姜汤喂足了，也把这死气沉沉的丫头给伺候睡了。而后就转头看那书生，表情很是生冷，“你造的孽，看你怎么解决，人家姑娘的清白这回可是毁在你手里了。”</p>
呃……说的倒也是。</p>
那丫头知道这间书铺只有他一个人在住。</p>
但是……</p>
“这丫头这么聪明，她不会问的。”他没良心的一笑。</p>
敬元颖是连白他一眼的心思的都没了，不过却是把那把寒涔涔的剑收了起来，往怀里一送，闭着眼背靠床罩。苏某人没地方睡，虽然书铺里的厢房还有几间，但若是等他把房间收拾出来，这天也差不多亮了，所以……还不如将就着在书案前凑活一晚了。</p>
虽然费点鱼油。</p>
刺啦刺啦的，油光溅起声音来，而外边的这场骤雨也开始有了消停的迹象，雷鸣声渐行渐远，明晃晃的闪电也都哑了声音，没有之前那般的尖锐。</p>
唰唰唰的，他直身工书，泛黄的布头纸在油光下显出温和的暖sè调，这声音对于敬元颖来说非常敏感，她睁开眼将视线瞥了过去，那纸面上有见比较大的三个字，“石……”</p>
“咳”</p>
忽的被褥里传来一声咳嗽，而后整个被褥由于咳嗽而蜷缩了起来。</p>
苏进搁下笔看过去，这时候已经没有了敬元颖的身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