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守株待兔
“我们老大呢?”
对面问话过来,苏进便将弩头朝庙内指了指,意思也是很明了、自己往后看,不过……在这个时刻,甘丁显然不会…也不敢往后看,看着这书生镇定自若的模样,他心中的信心动摇了,难道老大他们都被……他赶紧甩了甩脑袋,使劲儿将脑中的想法甩出去,脑门上的汗水却是蹭蹭往下掉,旁边的石荣咬牙抽出背后的朴刀,嘴里骂骂咧咧的。不过这时候,却是对面的书生先说话…
“左手边那个……”
他将弩头偏向石荣,石荣立即将朴刀护在胸前,不过此时不停从指缝间往外钻的血已经暴露了他的状态。
“我的短匕寸长为三……”书生语速很缓的说话,“刚才尽数捅入你左上腹部,以这柄短匕的锋利程度,我想你的脾脏已经完全破裂了,脾脏是人体血库,所以现在你的腹腔内应该在急速出血,虽然腹部创伤的短时致死率不过一成,但由于你出血的厉害,腹腔必定肿胀,会致使你身体各器官供血不足,所以……在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应该开始有呼吸困难的症状了……”
他慢慢的叙述着,言态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似乎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实。而相反的是,石荣此时精神高度集中,紧紧的盯着书生说话,不敢有丝毫差池,就怕对方偷袭发弩箭过来……随着书生慢慢的讲述,他竟然真的感觉自己呼吸有些急促了,视线也浑浊了起来。
“…不过、这还不足以致死,但倘若你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强行牵动身体的话,我想、急速的出血会让你即刻休克而死,或许你会想着和我同归于尽,但是很遗憾……你可以抬一下你的左肩……”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虽然石荣听不大懂苏进的话,但还是暗暗地牵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肩,忽的一声闷哼,好似铁捶般的钝痛瞬间麻木了肩关肘,使得他按着腹伤的手不受控制的无力起来,血涌出来更快了!但为了不让对方看出来,他咬着牙关硬是不出一声。
“是不是感到左肩钝痛、抬起无力?”
对面似乎没有从他嘴里得取求证的意思,继续平铺直叙着自己的话,“那是因为你腹部的出血流向了横膈膜,辐射产生肩膀钝痛,而且通常是左肩,相信我、也就是说你的左肩已经不能正常作业了,最起码是在未来的两个时辰内,但你被捅伤的左下腹却必须有一只手压住涌血,不然你走不出三步就会因剧烈出血而休克死亡,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得用你抓刀的右手压着,可是这么一来,你就腾不出手来跟我搏杀,或许你可以尝试用嘴咬着你的刀柄,不过我想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应该无法集中精力做这种高难度的搏杀,那么……对于你…目前最理想的选择应该是……”他顿了顿,而后淡淡的将目光看向石荣…
“束手就缚吧”
大汉听了不禁勃然大怒,就凭这个杂碎,还想让我束手就缚!或许是身体的悬殊差异,他一开始就对自己充满了强大的自信,甚至以为即便自己被捅伤,但收拾这个皮包骨头的书呆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但现在听这书生在那儿狂妄自大的替自己分析现状,最后竟然得出只有束手就缚的结论,还真是……好笑他脸上闪过一丝残忍的笑,心中已然怒不可遏!抓紧朴刀就要向苏进砍,但人刚一用力,脑子就一阵晕眩,这人直直的就想往下跪!边上的甘丁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用力搀住,小声安稳他稍安勿躁,而这大汉现在是完全焦躁不起来了,脑袋晕眩的只想跪躺下来,这打在身上的风雪,竟感觉从未如此的冰冷过,他确实已经……
不行了。
书生扫了眼脚步已然不稳的大汉,而后将视线移到瘦子身上,弩头也挪向他。
“至于你……”书生看了看他抓着短刀的左手,轻轻说了句…
“左利手是吧。”
嗯!这甘丁握着短刀的手微不可见的打了个颤,但还是强行保持住了脸部肌肉不走形,“我…”他努力端平心态,“…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难道只是因为我左手拿刀吗?”他发了声嗤笑。
“自然不仅是这个…”苏进看着甘丁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
苏进在对面平静地说着话,虽然甘丁脸上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模样,但实际上却是按下心头焦躁在听,苏进确实说中了,他就是左利手!也就是左撇子,在这个时代,左利手是逆于人世的,左手寓意富贵尊荣,已故让左手去操持粗活,那是受世人鄙夷的,这可以算作右利手对左利手的偏见,但没有办法,时代便是这样,所以宋人平日对自己左利手的事实都是讳莫如深的。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
对面继续淡淡的嗓音夹着风雪过来,“凡是惯用左手的人,他身体的重心会不自觉的往左,所以左脚用脚会比右脚重,平日在石板路上可能看不出来,但在现下的雪地上,这个差异就很明显了……”他顿了顿,“你的左脚印要比右脚印深很多…”
甘丁心头一震,赶忙往自己脚下看,可还没看个真切,一声清脆的破空声便传了过来,等他要抬头之际,一把短小的箭矢已经“噗嗤”地插进了他左胸,随即、雪幕中传来…
“不好意思…你输了。”
……
……
雪花儿静静地飘着,残破败落的破庙屋坡上,苍旧的布瓦不停的往下滑,最后清脆的碎在雪地里,外边白杨林的枝颤声随着风曳而渐渐消靡下来,似乎是暴风雨后的短暂平静。
主堂内,篝火被架高了,光焰尤即涨高了一尺,晕黄的光鲜慢慢流泻开去,映在周遭四墙上。此刻,一种堪似鼠蚁爬动的摩擦声回荡在主堂内,昏暗的光线里…一个衣着锦袍的文人用力的将一具浑身血污的尸身拖到土地老爷前,而后头脚摆正,接着出去又拖了具进来。就这样一具接着一具,从高到矮、次序排好,等将最矮那具不过五尺身长的尸首摆放好后,便在那儿插着腰喘气了……目光间、有意无意的在那具五尺身长的尸身上多停留了半顷,这具尸身上没有什么血污,那异常黝黑的脖子上只有一抹淡淡的血痕,但这时……却是如此刺眼。这文人叹了口气,脑海中浮想起了之前那段对话…
……
“这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到时候送进大牢调教两年就是了,没必要这样……毕竟,只是个孩子。”
“呵”,“陆主簿以为我是瑕疵必报的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论如何,他爹死于我手,此子性子坚毅又兼手段硬气,怕是此后眼里只有仇恨,一个人身上倘若只剩一种负面情绪后,那他活着……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每天都独自承受着苦痛与思念,那份煎熬……甚于生死,即便有朝一日他能事成,手刃了我报成父仇,但他这一生、也已经毁了……”
“再说之后我的子嗣又会以他为仇恨,这便是佛家说的冤冤相报了,来来去去的、总归是没有意思的事情,贻误的也是今后几代人,今日我将这恶人做了,即便是担了罪孽,它日下了地府、也是一力承担,总是好过今后无尽的纠缠,而这孩子也可以免受尘世苦罹,也算是一举两得了……你说是也不是。”
……
陆煜脑中回忆,心头却是愈发心惊起来,他暗暗将目光投到篝火边包扎伤口的书生身上,只见他褪去上衣,将羸弱的身骨袒露了出来,屋外的风雪飘进来,几片甚至是飘到他胸口融化,但他却熟若无睹的从衣琚上撕下一段绸布,围着腰身扎了一圈,将腹伤包好,不过很快的…血渍就已经浸透了整块绸布。晕黄的火光打在他侧脸上,平静的没有多余的表情,整番包扎下来,没有发出任何的呻吟,看着他坐在篝火边的侧影,陆煜袖中的手微微握了起来…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
“我们还是回城上报衙门吧,这后事就让衙门料理了。”
篝火边,两个人对坐着,噼里啪啦的柴火迸溅声。
“还有个人没出来呢。”,“那…也可以回城后搬官兵来抓此獠贼。”
“此地距县城近三个时辰脚程,即便是返程御马过来,少说也得四个时辰,这还不包括回城后登籍立案耽搁的时间,再说衙门卯时上堂,即便陆主簿与县尉大人私交匪浅,到时肯出衙役过来,可这中间的四个时辰路是如何也免不去的,而眼下已是亥时三刻,这四个时辰过后再来此处,那人早就发现离去,岂会在此处逗留我等来抓。”
陆煜皱了皱眉,“仲耕岂能如此笃定那獠贼在四个时辰内必来此处,为何不等风雪停了,明日一早过来。”,“……陆主簿以为这墙根底下的火药是何人所埋?”
“难不成……”
他点了点头,“此人必定是想连那几个莽匪一并除掉,免得今后因此事节制于人,所以最好的时机便是这凌晨寅时,那时是人睡意最酣、体力至惫之时,只要趁这些人不备,用箭矢一类的火引将墙角边的草芥点着,而后混乱之下……事情便很好办了。”
“这…仲耕,确定?”,“八九不离十了,看那些土都是新翻的,草芥也都是干的,试问在这样一个废弛已久的郊野破庙,何人会花这么大工夫做这种事情,那些绑匪?还是我们?呵…”
陆煜听着苏进的话,慢慢沉寂了下来,有些出神的攥着柴枝将边上零碎的柴火推进火堆里,反复的做着这个动作,过了阵儿丢下枯焦的柴枝对苏进说…
“那我们就在这儿守株待兔?”
“可以这么说。”
“可你的伤势…我怕……”,“只是些皮肉伤,没有伤及腹腔脾脏,所以不会有大碍,最多就是留道疤罢了。”
……
风雪逐渐消靡下来,人看出去的视线也能更远一些,庙里的篝火光不知为何比之之前要旺盛许多,火光照出很远,即便是身处在门外的白杨林地里,对于里边的情形也能看个七七八八。而这时,庙门正对的白杨林地里,有两道黑影匍匐在枯稀的灌木丛中,眼睛直直的盯着庙门周边,一动不动。
此下,已是凌晨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左右,月光皎洁的洒下来,偶尔能撇到这边的灌木丛,但终归是风雪夜天,外边的人望进来,是一片漆黑的。
“为何要在此埋伏?”
灌木丛里,头髻散乱的陆煜将缠在手臂上的枝蔓拨去,皱着眉头问边上同样潜伏着的苏进。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庙门正对的白杨林地里伺机埋伏,在里边不也是一样,而且虽然那土地庙破旧,但最起码还有片瓦遮头,可以遮风挡雪。可现在好了,巴巴地趴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那些带刺的灌木甚至将自己的袍子都割破了,毛刺刺的感觉真是难受的很。更让人难以忍受的便是这“啪啪啪”打在头上的雪,大冬天的本就冷的打摆子,又是在城野,里边好歹也有篝火暖身,可现在一到外面,就只能“嘶嘶”的直哈气了,不停的打着冷颤,时不时几个喷嚏出来。旁边一起伏着的书生端着强弩静静候着,视线被枯稀的灌木杈枝遮掩着,弩头对准庙门口,听到陆煜打喷嚏,斜了眼他后说…
“这幕后之人肯花这么大工夫布这个局,想来也非心思粗犷之人,此下营夜过来收局,行事必然谨慎,躲在庙中偷袭…不是稳策,而且你我体弱不善搏击,又兼身体受挫,在不明对手底细前,不可轻冒风险,过会儿若是明知事不可为,记下容貌后、秋后算账,若是孤身一人…”
他抬了抬手上的强弩,意思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陆煜在一边认真听着,而后暗暗点头,倒也是…万一他是结队而来,自己这样贸然行事,可就保全不了自己了,难怪刚才苏进要在庙门口升火,原来是要看人,这倒还真是好法子了,再不济、也能把那人记住,现在是他在暗,我在明,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绑架朝官……
时间慢慢流逝,一边伏着的苏进脸上已有些异样,身下压着的冰渣子一阵阵的刺激这他受伤的腰腹,隐隐的火辣痛上大脑,意识确实开始迷糊起来,刚才对那莽汉说的话,其实对自己同样有作用,只不过自己躲过要害,没有伤着内脏器官,但是毕竟是极重的外伤,如果说没有大碍,那肯定是瞎话了。他心中盘算了下时间,想了想,还是从颔下抓了把冰雪塞入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又是伸手要抓…
“你!”
旁边的陆煜赶忙拿住苏进手腕,“仲耕你疯了吗这是雪!可不是吃的,你不会是神志不清了吧?”
书生扭过头望了望一脸惊恐的陆煜,呵的笑了下,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放开,在经过一阵眼神交流后,陆煜还是信了下来,慢慢的将手松开。
“仲耕这是意欲何为?”
书生将目光重新放到庙门前,巡望着周遭环境,嘴上说话…
“其实没什么,只是眼皮犯困,旁无它物的、就吞些雪来提神了。”
直白随意的话夹着风雪堆到陆煜脸上,他扭头看向苏进,只见书生青麻头髻上的雪久而不化,垒的完整无损,平静地没有一丝表情的侧脸掩映在杈枝间,忽然觉得…他冻红的侧脸此时轮廓棱角分明起来,孤寒的月光透过雪花映了上去,带着点肃杀的冷意,陆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暗自捏了捏发皱的袍袖…
他…他真的是个县学学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