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八章 兄弟姐妹
奈笛娅和斯蒂安娜找来时，她正在火炉边摆弄一件未织完的毛衣。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手工，帕尔苏尔询问乔伊，他也回答不上来。火焰熊熊，绒毛也光滑柔顺，被暖意滋润。房间里的温度逐渐上升，与她来时天差地别。而骑士仍坐在烛台边，玻璃外的霜雪被他的脊背遮住。烟雾缓缓弥漫。</p>
但与房间的主人对面，她不能这么懒散。帕尔苏尔把毛线团丢向乔伊，让它落进同类中。</p>
“我的要求很合理。”黄昏之幕的社长宣布，“是要求，不是请求。”</p>
“很好。我也不擅长答应请求。”骑士冷冷地回应，“既然我们没得谈……”</p>
帕尔苏尔捏了捏他缠绷带的手臂，骑士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答应了，大人。安娜没告诉你？我很早就答应过她。虽然你的请求有些过分，但谁让我有约在先。”</p>
“我不是在请求……”</p>
“你不能掐她吗？”骑士打开帕尔苏尔的手，不快地说。</p>
“随你怎么说啦，奈笛娅。帕露如今是我们的一员。”斯蒂安娜开口，“那你肯定会帮忙，我知道的。”</p>
白发的阿兰沃人皱起眉。“安娜，你到底是我的学生，还是这位圣女大人的女仆？这时候你该休息了。”</p>
“极黑之夜里，只要吹灭蜡烛，什么时候都可以休息。”</p>
奈笛娅叹息一声。她扭过头，鲜红眼睛审视着帕尔苏尔：“这孩子完全被你俘获了，圣瓦罗兰的圣女。看来传言也有可信的成分，当年你的魅力足以影响森林种族的票选。”</p>
“这是彻头彻尾的谣言。”</p>
“自然。你是靠演讲获得支持的。圣瓦罗兰人笃信歌谣，这是打动他们的唯一方式。如果你想靠自己改变，那就太不明智了。”</p>
“生命不是歌谣。”帕尔苏尔回答。</p>
“人们的观点不相同。”奈笛娅坐在椅子上，“我手下也有许多年轻人，他们拒绝撤离阿兰沃，更渴望坚守据点。我让他们自由安排。”</p>
“但你已经决定放弃阿兰沃。”</p>
“奥雷尼亚将把这里变成战场，我还能怎样？战士追求荣耀，领主则考虑得失。我虽不是领主，却也有自己的领地要照管。”</p>
“问我的话，先留下来打一仗，再走也不迟。”帕尔苏尔瞧见斯蒂安娜投来赞同的目光。看来她也是拒绝撤离的一员。理解是理解，她心想，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人们却未必会作出理智的抉择。</p>
“黄昏之幕可不是圣瓦罗兰。结社远没有国家的体量，经不起大战。撤开战绝无可能。”</p>
“你首先得说服反对者。”倘若她成功了，那或许她比我更适合做希瑟的苍之圣女。起码在演讲上是这样。传言不也说，奈笛娅能对抗银歌骑士团的“胜利者”吗？</p>
“我当然可以。这不是难事，帕露——既然你和安娜一样称呼我，那我也这么叫你。”奈笛娅的手指惬意地插进颈间的长发里。“我要他们怎么做，他们就会听从。初源的结社靠神秘度支配‘票选’，不靠演讲。假如你能教所有手下乖乖听话，就不必担心有今天。”</p>
“假如。既已作出假设，何不再放开思维？”</p>
黄昏之幕的社长挑眉：“什么意思？”</p>
“假如你的力量足以支配世界，干嘛还要担心敌国？你大可以先踏平银歌骑士团，再把阿兰沃变成你的后花园。没人能阻拦你。”帕尔苏尔说，“可见，问题并不在于权力组成。”她坐到骑士的床上，与奈笛娅正对面。“通往终点的道路有近有远，但终点总会到。我们的敌人始终难以战胜。”</p>
“银歌骑士团？他们的目标是阿兰沃。”谈及祖国的命运，奈笛娅并无半点感怀。</p>
“阿兰沃的过错在于她与奥雷尼亚同存于世。”帕尔苏尔说，“而所有不听从皇帝陛下命令的人，都归银歌骑士团惩治。”</p>
“也许你有你的道理。”</p>
帕尔苏尔耸耸肩，“谁让我是失败案例。”</p>
“不管怎么说，你起码从中获益。一次失败比一百句劝说管用。”一点点笑容掠过白发阿兰沃女人的面孔。“那么苍之森的帕尔苏尔，流亡的圣女，你选择加入我们，与‘黄昏之幕’的所有同胞休戚与共。对你来说，这会是新的教训，还是经验之举呢？”</p>
“我不算了解自己的想法。”</p>
“我和你不同，我希望是前者。”奈笛娅坦承，“黄昏之幕是我的心血，她不会为阿兰沃和奥雷尼亚浪费一滴。敌人的敌人非我之友。”</p>
帕尔苏尔意识到对方并不上当。在冬青协议前，圣女大人要大祭司组织信使，以向其他神秘种族求助，但她们挑选目标时唯独忽略了初源结社。母亲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的。</p>
“盟友和朋友有区别。”帕尔苏尔指出。</p>
“你忘记了，帕露，初源的盟约没有效力。这还是你告诉我们的。”</p>
“这难道不是你们之间的常识？”她皱起眉。</p>
“不瞒你说，先前结社订立契约，都是依靠圣经拓本做担保。我们尝试更换载体，才发现了问题。”</p>
“成功的载体是其中之一的拓本，还是所有圣经都行？”乔伊忽然问。</p>
奈笛娅瞥一眼骑士。“没人见过所有的圣经。但我们尝试过的都行。”</p>
“噢。你们尝试过多少？”</p>
“这可不能直说。尤其是对你，银歌骑士。秘密要拿秘密来换。你似乎能不经过学习就跨越职业使用神秘？我很好奇这点。”</p>
斯蒂安娜插嘴：“他是个亚人，能用血液施法。”这下秘密失去价值了。</p>
但乔伊没理会她的戳穿。他审视奈笛娅，仿佛在犹豫要不要刺去一剑。帕尔苏尔知道，他肯定不明白奈笛娅是怎么发现他使用巫术，甚至更夸张，他怀疑奈笛娅察觉了伯纳尔德的实验痕迹？她警惕骑士手指的动作，以免它忽然搭在剑上。</p>
这其实是个误会。实际上，初源感知魔法的方式远比普通的神秘者先进，只是后者没法体会前者的优越，才不能理解。</p>
“安娜说得没错，奈笛娅大人。”她开口，“乔伊出身于水银圣堂，不算‘胜利者’直属。”房间内，一直存在的针对骑士来历的矛盾稍有缓和。“一些修士乐意见到人们传播自己的巫术，换我在圣堂，我也会多作涉猎，以补充前沿理论……而知识是秩序的秘密。”</p>
“我不否认。”奈笛娅回答，“但我不要你的知识，只要你的秘密。告诉我，帕露，你原本要到哪儿去？”</p>
帕尔苏尔还以为对方会恼火于她先前的挑拨。“到世界的尽头。”</p>
“你的神灵这么嘱咐？”</p>
“希瑟给我暗示。”</p>
奈笛娅明亮的红眼睛紧盯着她，似乎有火焰顺着目光燃烧而来。“神灵对凡人有所指引，还是青之预言前的事了。我找不到证据反驳你，帕露，但你也无法证明自己。我该怎么处理？”她又瞥一眼骑士。“总之，黄昏之幕的迁移地点和冰原无关。”</p>
“这意味着我们将分道扬镳，奈笛娅大人。”</p>
“一个人到冰川去，没有火，没有食物？什么时候生命之神会给信徒指示死亡之路了？”</p>
给罪人指路的时候。“绝境也有生机，奈笛娅大人。”帕尔苏尔回答，“更何况，我也不确定终点就在冰川。”</p>
“假如你认可自己是结社的一员，就不得私自行动。”</p>
“由你做主，奈笛娅大人。”这时候反驳相当不明智。“我可以过后再来。莫非战争结束后，结社也不回来吗？”</p>
微笑掠过阿兰沃精灵的嘴唇。“我倒想回来，卡玛瑞娅是神赐之地，神秘度的位格很难替代……然而我怎么想改变不了事实。”</p>
帕尔苏尔没明白：“事实？”</p>
“战争将摧毁卡玛瑞娅。居住其中的阿兰沃人被屠杀，水妖精几乎灭绝。那些权势滔天的贵族诸侯，会变作刺鼻的烧焦骸骨。卡玛瑞娅依然存在，城墙和砖瓦将见证这一切。”</p>
令人震惊。“银歌骑士团会屠城？”</p>
“预言中是这么呈现。”奈笛娅告诉他们。</p>
看得出来，她的亲信斯蒂安娜也为这个消息而惊异。“风暴”张大嘴，眼睛睁得和嘴唇一样圆。奈笛娅向她的结社隐瞒了情报？</p>
“预言。”帕尔苏尔缓缓地说，“不一定是事实。”</p>
“你们不懂。在阿兰沃，冰地女巫甚至比高塔占星师更具力量。她们从不出错。”</p>
提及高塔，斯蒂安娜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苍白。“国师除外，奈笛娅。我敢肯定，国师大人会预知到这些。”</p>
“奥雷尼亚的国师。”社长重复，“他与那些躲在塔里的废物有本质区别。某种意义上，他也算是我们的一员。长久以来积累的线索表明，他确实受到命运之神奥托的眷顾。”</p>
“他是初源？”</p>
“不是。这种意义上不是。初源不可能留在高塔，这是他们的规矩。”</p>
“还有这样的规矩？”骑士怀疑地问。</p>
帕尔苏尔知道原因。圣瓦罗兰和克洛伊塔一样，都是初源的禁地。但森林的选择并非出于歧视。</p>
“初源拥有特别的天赋，源头就是异常旺盛的火种。”她简单地解释，“这在秩序边缘将是致命的影响——他们——我们——会失去操控力量的桥梁，魔力无序爆发，引起神秘降临在躯体上。直观来说，就是点燃仪式的失败下场：灵魂之焰升腾，把人从内到外烧成灰烬。”</p>
“随时都会？”</p>
“我说了，秩序边缘。”但帕尔苏尔不想解释圣瓦罗兰和高塔之间存在的相同点。</p>
“秩序怎么会有边缘。”乔伊根本不相信。对于他的反应，帕尔苏尔早有预料。</p>
奈笛娅皱眉，“你真是银歌骑士？”</p>
骑士阴沉地回以瞪视，没有回答。</p>
“总有人不了解秩序，因为点燃火种还靠运气。”帕尔苏尔偏移话题的重心，“我们还是谈谈高塔。信使杜伊琳前不久才追上我们，如今她的尸体已经沉入了黑月河。毫无疑问，占星师不会善罢甘休。”</p>
“让他们来。”乔伊不假思索地说。相比同僚，他显然认定占星师更好对付。</p>
“杜伊琳的死让你有信心了？”斯蒂安娜讥讽。</p>
“你不明白我多不在乎她的死活。”</p>
“风暴”怒视着他，长发上电光游窜。倘若现在给他们一个机会，帕尔苏尔心想，他们将立即把对方撕成碎片。</p>
奈笛娅轻哼一声：“我不建议你现在动手，安娜。如果我没记错，在莫尔图斯你输给了他。”</p>
“要不是帕露，他会比我先送命。活到最后才算赢。”</p>
“你真这么认为？之前那高塔信使差点杀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敢对敌人手下留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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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安娜一抿嘴。</p>
“黄昏之幕”的社长瞥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责备。她的声音放缓：“我知道这很难，安娜。但你如果因此受伤，我会认为是我的责任。”</p>
“风暴”斯蒂安娜没说话，可帕尔苏尔察觉她的情绪在激荡。杜伊琳是她的儿时玩伴，她们互相纠缠了十数年，但谁也没想过下杀手。这回不一样。高塔派遣女信使追踪他们时，有没有料到这一幕？帕尔苏尔说不准。</p>
忽然，安娜捂住脸，啜泣着跑出门去。那只罐子被丢在火炉边。</p>
帕尔苏尔拾起陶罐，骑士下意识朝后一躲，但她没打算扔。“刚刚德洛拦住了她，她们肯定说了什么。”</p>
“德洛·苏尼特是我们的新同伴。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火种的亲密联系将覆盖矛盾。这在你身上同样适用，帕尔苏尔。”奈笛娅转而盯着乔伊，“所以你最好别再插手，银歌骑士。我很清楚，你过去是怎样的人。”</p>
“多新鲜啊，我都不清楚我算不算人。”</p>
“你该清楚的是，我们不欢迎你，因为你与我们毫无共同点。为你提供帮助不是我的本意，只是为了报答你对阿内丝和那些年轻孩子的手下留情。而我看得出来，你本人另有目的。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p>
“答案或许正是我想要的。”</p>
他其实也不知道。帕尔苏尔心想。否则我早就给他了。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告诉奈笛娅。“人的想法并非一成不变。”她说。</p>
“规则却一成不变。既然他拒绝了德洛，又非我之友……作为社长，我有必要更换条件，以根绝可能的隐患。他是你的骑士，帕尔苏尔，你当然能为他担保，但我更倾向于主观上的说服。”阿兰沃精灵表示，“我需要我的社员同心协力，服从我的命令。”</p>
“像银歌骑士团那样？”</p>
“当然不会。瞧，这儿不就有个背叛者？”黄昏之幕的社长微笑，“在面对亲友时，忠诚也不保险。然而我们彼此相连，是神秘意义上的兄弟姐妹。”她忽然靠近，眼睛似乎在闪光。一阵奇异的魔力牵起帕尔苏尔的火种，她们在瞬间感受到了联系……</p>
……但那不是初源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帕尔苏尔提起心，听见奈笛娅的下一句话。“我们的连接比银歌骑士团更紧密。”</p>
“这……？”她忍不住问。</p>
“你曾是一卷圣经的主人，帕尔苏尔，和我一样。你知道圣经的传言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