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东城门外大阅兵

  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冬十一月二十四,午时两刻。

  许州城东门外,飘荡各色旌旗,刀枪兵戈林立。黑压压的人头,骑步卫士列阵,肃杀气息弥漫。沿着许州城墙,三排战鼓军车,清漆实木鼓架,置放十二寸战鼓。

  鼓手立于战车,双手紧握鼓槌,等龙飞阁军令。所谓的龙飞阁,临时搭建高台,或者说讲武台。李九身着戎装,率领文武百官,共襄讲武盛举。

  朝廷每年秋冬,在特定的时间,都有大型讲武。大军开拔出征,或者部队凯旋,皇帝都要讲武。目的是检验部队,提高军心士气,向藩属炫耀武力,其实就是大阅兵。

  从春秋战国起,无论哪个朝代,阅兵都是传统。时间多在秋冬,要绕过耕作秋收。史载最早的阅兵,是武王伐纣前,召集周国诸侯,在盟津开会观兵。

  唐朝把阅兵式,看成军事训练,是以要求极严。唐律疏议规定,参与阅兵的卫士,如果无故不到,笞刑五十皮鞭。将军们更惨,要挨六十棍,还要降低勋级。

  武康印象最深的,是今年并州讲武,规模不逊于后世。平定贺鲁都曼,李九龙颜大悦,选择并州阅兵,政治意味很浓。并州是龙兴地,李渊在太原起兵;也是李九的封地,他曾被封为晋王。

  日冕指向午时,李九传下军令,很快战鼓齐鸣。一鼓而誓众,告诫所有人,阅兵要开始,都打起精神。武康护卫李九,双眼目不斜视,心却不在这里,飞到城内漱玉家。

  爱子长孙林惨死,彻底把她压垮,整日浑浑噩噩。以往为了开导她,所作的种种努力,全部化为泡影。每次登门造访,包括犯夜潜入,她都避而不见。更加无奈的是,女儿也不相见,还说讨论阿爹。

  就在五天前,李九狩猎紫云山,武康兴致勃勃,终于有机会见面。可惜紫云狩猎,颠覆了三观,感觉非常野蛮。三面放火烧山,把猎物逼出山,由守山猎手射杀。

  对李九的印象,也彻底被刷新。身披战甲戎装,跨战马持弓射,箭法也非常准,射杀很多猎物,酷似军中悍将。武康原本以为,他的文采很好,是病恹恹的书生,没想到文武双全。

  狩猎过程中,有意外惊喜,跑出三头野猪,都在四百斤靠上。李九岿然不惧,冷静搭弓射箭,没有射中要害,彻底激怒野猪。猪二哥被激怒,威力堪比猛虎,能撞飞战马。

  武康履行职责,双手握千牛刀,驾驭斗骢冲锋。电光火石之间,切开野猪头颅,战刀被迫撒手。疯狂的猪二哥,顶着战刀狂奔,跑出四十多步,终于栽在地上。

  三军为之欢呼,李九拍手叫好,爱卿果然勇武。武康兴致缺缺,收千牛刀归鞘,加入狩猎大军。很快找到目标,可爱的小白兔,新城公主的最爱。

  野兔分两种,草兔和雪兔,草途最常见,皮毛草灰色。雪兔是白兔,主要分布在东北,大兴安岭附近,三江平原也有。中原极其罕见,被朝廷视为祥瑞,秦始皇的骏马,就是以白兔命名。

  武康瞬间癫狂,懒得护卫李九,策马狂奔追赶。追出四里左右,斗骢突然发威,张口咬住白兔。拎着祥瑞交差,李九龙颜大悦,抱着不舍放手。群臣马屁如潮,卫士山呼威武。

  李九抱了许久,突然赏给武康,让他欣喜若狂。等到狩猎结束,漱玉帐前献宝,被扈从卫士拦住。宫人进去汇报,结果大失所望,人家表示不要,还让他马上滚。

  这盆冷水泼的,武康心中阵痛,楞在原地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二丫跑到面前,也不给好脸色,抱着白兔进帐。媚娘心里窝火,派人请他进帐,劈头盖脸训斥,貌似恨铁不成钢。

  郁闷到如今,感觉生无可恋,忽然后腰被捅,瞬间灵魂归壳。如果记忆不差,身后是李义府,够意思啊兄弟。此刻鼓声再响,卫士火速列队,准备迎接检阅。

  半刻钟以后,三声战鼓响,阅兵正式开始。以团为单位,每团三百人,团校尉领导,校场中央演武。首先骑兵方阵,骑士手持马槊,操练刺挑削等。

  所谓的马槊,就是普通长矛,长度约有丈余,唐军普遍装备。不像后世说的,用柘木篾泡油,麻绳泡油包裹。还称其弹力杆,吹成贵族兵器,吹成有价无市,没有那么神秘。

  骑兵演练结束,步兵方阵上场,手持各种武器,演练各种阵型。最常用的兵器,是长枪和横刀,最骇人的兵器,是传说中的陌刀。在武康看来,也就那么回事,巨型长刀而已。

  陌刀长约两米,刀身两端开刃,尖端异常锋利。比千牛刀略长,重量不到十斤,用于克制骑兵。如果一人一刀,不能人马俱碎,陌刀军靠阵型。刀手如墙而进,攻击手段是刺,大片陌刀齐刺,敌骑人马俱碎。

  当然陌刀队,是最精锐的,不是每个卫士,都用十斤兵器。最普遍的横刀,重不过一斤半,枪槊等长兵器,重不过三斤。武康用的横刀,重五斤左右,用的千牛刀,重三斤有余。

  诸位典韦的双戬,关羽的偃月刀,岳云的双锤等,动辄百十斤重。文学过分夸张,只会出现小说里,不会出现战场上。再猛的大力士,也不能长时间的,抡舞百斤战刀。

  骑步操演结束,开始左右军对阵。苏定方帅左军,摆曲直圆锐阵;张延师统右军,摆方锐直圆阵。步兵三次对阵,模拟战场厮杀,节目效果很好。然后五次变阵,两军纵横交错,场面蔚为壮观。

  武康锁定张延师,这老家伙不简单,官拜左卫大将军,检校左屯营军务。他大哥张俭,他兄弟张大亮,都是初唐名将,也都战功彪炳。张家有个绰号,人称三戟张家,他们兄弟三人,皆府门立棨戟。

  棨戟是长木戟,包裹着赤黑缯,是身份的象征。三品以上官员,朝廷赏赐棨戟,类似光荣军属。平时立在府门外,出行时做为仪杖。武康初任千牛将,从三品的武官,朝廷赏赐一根,立在修真坊武宅。

  坊间百姓路过,都会面露敬畏,自觉保持安静。不过武康出行,向来轻骑简装,从不用它开道。杵门外风吹日晒,向来懒得包养,估计都腐烂了。等回到成安,找朝廷更换,毕竟关乎颜面。

  步兵对战结束,骑兵开始交锋,进退各五回合,各自回到位置,操演正式结束。节目效果很好,军阵异常整齐,卫士精神抖擞。李九怡然自得,群臣纷纷叫好,武康也拍手称赞。

  卫士精气神十足,能够令行禁止,堪称百战强兵。转念仔细想想,是唐初国情早就,民风异常彪悍。百姓崇尚武力,国家崇尚扩张,堪称穷兵黩武。

  采用府兵制度,就是全民皆兵,每丁分田百亩,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卫士若立功勋,享受特殊待遇,家属生活无忧。所以平头老百姓,不排斥打仗,甚至心有向往。

  军规也异常苛刻,有十七条禁律,共五十四斩刑。点名不应答,集结时迟到,偷他人财物,逼淫妇女等。不仅本人掉脑袋,还会连累家里。武康窃以为,现在的大唐,就是军国主义。

  两军演习结束,李九传下君令,检阅三军射箭。射箭不是表演,马三矢步六矢,不能随意应付。左右两军,军火为单位,骑兵先射击,每骑射三箭。

  要求很简单,高速移动中,射固定箭靶。不计较环数,两箭中靶,就算合格。有专人监督,射中靶子,鸣鼓示意。骑马射箭靶,说实话很难,必须职业骑兵。

  骑射井然有序,武康全神贯注,很快扯出微笑。五团骑兵射击,不合格的骑士,竟然不足半成。飞龙阁爆发喝彩,众大佬心情愉悦,李九笑逐颜开。

  轮到步兵射靶,规则类似骑兵,每人射出六箭,四箭上靶合格。大唐的军队,战弓是标配,人手一张弓,配十五支箭。折冲府的卫士,都能搭弓射箭,都能射杀敌兵。

  当然比起弓箭队,还是略逊一筹,毕竟不是专业的。结果大跌眼镜,不合格者,寥寥无几。气氛推向高潮,三军山呼威武,李九放声大笑,群臣击节赞赏。

  兵锋之强,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武康心思电转,很快了然于胸,卫士都能挽弓,唐律居功至伟。唐律疏议规定,赌博是犯罪,但有种例外的。用弓箭来赌博,朝廷非但不罚,反而大加鼓励。

  唐律特别声明,射箭属于练武,就算博戏财物,也不违反法律。所以民间百姓,军队里的卫士,为了尽情赌博,都会苦练射术。某种程度上说,唐军的强悍,唐律是推手。

  骑射演练完,卫士校场比武。军火派出代表,按照顺序对战,火员摇旗呐喊。所有的兵器,用油布包裹,不会伤人命。蘸上生石灰,打在对方身上,会留下白色印记,以此判断胜负。

  战鼓擂响,欢声雷动,比武激烈。武康兴致很浓,欣赏校场武斗,很快陷入其中。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熟悉声音,马上转身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李九打量着他,扫到咽喉牙印,老脸有些尴尬。捂嘴干咳几声,压低声音说:“新城脾气不好,变之你多担待。昨日你阿姊,又找我哭诉,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啊。”

  武康连道不敢,你们李家人,我得罪不起。沉吟片刻,小声说道:“其实不怪她,长孙林的死,她迁怒于我。如果能得原谅,别说咬几口,断手脚都行。”

  李九十分满意,算你小子识相,我最疼漱玉了。武康再次行礼,话语饱含歉意:“陛下日理万机,臣的琐碎小事,劳烦陛下操心,实在罪不可恕。另外恳请陛下,原谅臣的阿姊,她很重亲情。”

  睁眼说瞎话,她若重亲情,不会贬武家兄弟。李九不置可否,煞有介事道:“媚娘素来稳重,可牵涉到你,会失去理智。不过变之啊,别愁眉苦脸,等我有时间,会开导新城。”

  武康诚挚道谢,心里却在吐槽,估计你的开导,狗屁用也没有。漱玉最恨的,就是你和我,她不敢收拾你,只能收拾我。冷暴力行为,更让人头疼,我替你背锅,你个杀千刀的。

  李九斟酌片刻,解掉腰间玉佩,塞到武康手里:“爱卿郁结在心,最好发泄出来,今日讲武阅阵,就是最佳时机。你摆下擂台,玉佩做彩头,挑战诸勇士。”

  名贵羊脂玉,皇帝贴身物,彩头足够大。武康不禁手痒,七八天的郁闷,是该发泄出来,否则得憋出病。握紧玉佩,重重点头:“陛下口谕,臣不敢违抗。”

  李九果断传令,战鼓再次擂响,全体卫士列阵。武康身披战甲,来到校场中间,玉佩交给钱顺。解下千牛刀,绸布捆刀鞘,长刀杵地上,标准的侍卫姿势。

  钱顺高举玉佩,扯着嗓门大喊:“此乃陛下玉佩,是比武的彩头,左千牛府大将军,在此摆下擂台。在场所有袍泽,谁都可以上场,打败我家将军,就能赢走玉佩。”

  引起轩然大波,婺营带头呐喊,刹那引爆三军。不到两分钟,来了挑战者,是个彪形大汉,看打扮是禁军。双方互相见礼,大汉自报家门:“右屯营校尉,李大祚挑战。”

  右屯营禁军,秒变啦啦队,无不呐喊助威。李大祚受鼓舞,扎马步举横刀,咧嘴桀桀笑,满脸的挑衅:“素闻武大将军,每战身先士卒,堪比古之恶来。大祚不自量力,敬请将军指点。”

  楚神客端着盆,平郎手持绢布,刀鞘涂抹石灰。等打开场子,武康双手握刀,刀身举过头顶。一米七千牛刀,杵着像避雷针。李大祚沉脸,阴阳怪气质问:“将军仪刀出战,且不取刀鞘,小看右屯营吗?”

  都是血性汉子,右屯营炸开锅,纷纷高声叫嚣。其实可以理解,刀鞘的重量,远重于油布。千牛刀重三斤,刀鞘重二斤多,近六斤的重量,不是战场用的。

  左卫大将军,张延师来到,现场很快安静。现在的北衙禁军,编制还比较混乱,李九没成立羽林军。禁军也没将军,校尉官职最高,吞营全部的军务,由诸卫将军检校。

  张延师看武康,双眼闪过赞许,清清嗓子喊:“陛下有口谕,张某人不才,主持擂台比武。双方兵器任选,马战步战不限,先中刀者为败。陛下特别交代,做到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和气。”

  卫士纷纷叫好,张延师资格老,军中很有威望。武康坦然接受,看着李大祚说:“李兄有所不知,此刀陛下所赐,随我征战沙场,刀下亡魂无数。这把千牛刀,出鞘必见血,所以不缠布。”

  这逼装的很大,颇有武侠之风,短暂沉默后,爆发满堂彩。十六卫众将军,有的面露不屑,有的肃然起敬。特别是苏定方,以及曾经和武康,并肩作战的将军,更是点头称赞。

  李大祚不再赘言,呶呶冲了过来,举刀力劈华山。武康眉头微蹙,所谓北衙禁军,果然绣花枕头。不经实战洗礼,也没嗜血气息,如果放战场上,就是送人头的。

  横刀举起那刻,双脚果断行动,钢铁般的身躯,却比狡兔灵活。刀锋风驰电掣,与他擦肩而过,闪出两个身位。

  双方背对背,武康手腕下翻,千牛刀杵地,身如青松挺拔。四十万度望天,嘴角扯出嘲讽,果然不出所料。所谓的禁军,就是绣花枕头,说他们是弱鸡,那是侮辱弱鸡。

  李大祚低头,看着胸口白印,满脸不可思议。一个回合落败,若是沙场对阵,已然开膛破肚。呆愣许久,颓然转身,到武康身前,拱手行礼道:“将军冲锋陷阵,杀敌砍瓜切菜,李某昔日不服。今日比武,心服口服。”

  武康浅笑,轻轻点头,双手回礼。大祚转身离场,婺营放声欢呼,禁军全部蔫了。他们心知肚明,李大祚在禁军,勇武名列前茅。可在对方面前,不过一合之敌。

  李九皱起眉头,脸上略带怒气,保卫皇宫的禁军,竟然不堪一击。是武康太强横,还是禁军太弱?

  李义府凑过来,小心翼翼道:“陛下明鉴,变之久经战阵,平睦州叛乱时,年仅十八岁。其后跟随苏将军,东征西讨数年,战斗经验丰富。李校尉落败,在情理之中。”

  许敬宗也拍马,李九摆手制止,全神贯注观看。有个怪异的想法,渐渐涌上心头:禁军必须加强,以往选拔途径,明显不合时宜。何不从诸卫中,选拔百战精锐,编入禁军之中?

  比武仍在继续,武康连败九勇,赢得阵阵喝彩。连败十二勇士,都是一合之敌,顿时索然无味。目光扫视四周,定格将军方阵,煞有介事道:“诸位将军们,除了我老师,晚辈恭请赐教。”

  赤裸裸的挑衅,将军们神情各异,苏定方笑而不语。很快有人应战,刘伯英老将军,提马来到阵中:“变之贤侄,你很嚣张,老夫不才,特来领教。”

  钱顺牵来斗骢,武康翻身上马,轻抚斗骢鬃毛,煞有介事道:“您老今年五十,晚辈正值壮年,已经占据上风。昔日在百济,刘仁愿老将军,曾豪言壮语,三十回合打败我。不知您老,要几个回合?”

  刘伯英哈哈乐:“百济战场上,变之的表现,令我刮目相看。不过变之啊,老夫首次出征,是在三十年前,你还没出生嘞。至于多少回合,打过才知道,先吃我两槊。”

  白马四蹄如飞,斗骢迎面而上,两人战在一处。刘伯英使马槊,招数相当老辣,招招不离要害。武康双手握刀,应对游刃有余,十个照面过去,斗的旗鼓相当。

  马槊长四米,装具尺许枪头,攻击范围广,是猛将的标配。武康却不喜欢,觉的伤口太小,杀人不够血腥。他挚爱千牛刀,造成伤口更大,流的血更多,中刀者必死无疑。

  几个回合过去,武康身体后躺,躲过马槊横削。同时找准时机,长刀斜着劈出,两骑擦肩而过。各自勒挺战马,缓缓调转马头,没有再次冲锋,胜负已经分出。

  刘伯英右手提槊,左手驾驭战马,来到校场中央。间隔两米不到,颇有豪迈道:“若我年轻二十岁,那么今日获胜的,必然是老夫,变之以为然否?”

  武康不接话茬,简单恭维几句,目送老刘离开。忽听马蹄声,炸雷般怒吼:“变之休要张狂,左骁卫将军庞孝泰,特来领教高招。咱们废话少说,先吃我一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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