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旌旗十万飙战歌

  显庆五年(公元660年),秋九月十二,卯时六刻。

  波澜不惊的黄海,连绵不绝的舰队,雄伟宏大的楼船,耸入云霄的桅杆,唐字旗随风招展。三层楼船的顶层,安放牵引式抛石机,炮团整装待命。舰长手捧罗盘,旗手变幻旗语,指导舰队返航。

  战舰甲板周围,安装八架车弩,三张弓弦绷紧,弩矛蓄势待发。战舰两边的船舷,各色军旗仪仗,在楼船顶层后方,是红色苏字旗。此乃主力楼船,苏定方的旗舰,武康称其“凯旋”。

  卫兵列队巡逻,路过船头甲板,尽量放轻脚步。武康闭目假寐,简易的小躺椅,沐浴柔和日光,感受腥腥海风,颇为怡然自得。不时张开嘴,吞下紫葡萄,吐出葡萄皮。

  平定百济后,按朝廷旨意,分其为五部,置五都督府:熊津都督府,马韩都督府,东明都督府,金连都督府,德安都督府,并设置带方州。五个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共二百五十县,纳入大唐版图。

  可惜都是羁縻州,弱化版的自治区,由百济国贵族,出任刺史和县令。驻扎少量军队,因为是府兵制,战争结束以后,卫士回家种田。导致这些地区,经常出现叛乱,滋生复国行为。

  九月初三那天,苏定方收到诏书,远征军班师回唐。朝廷重新启动,诛高句丽战役,便召回海军主力。按照李九的癖好,上次战胜的将领,任下次领军大总管。

  苏定方着手安排,左骁卫郎将刘仁愿,率领五支折冲府,共一万余名卫士。新罗王子金仁泰,新罗将军金庾信,率领七千新罗兵,配合刘仁愿将军,共同镇守真都。

  远征军主力离开,押解扶余义慈,百济王室贵族等,大约九十三人。挑选万余百姓,编入俘虏大军,乘船渡海凯旋。阶富和阶仁兄弟,也成为光荣俘虏,举家搬迁大唐。

  苏定方老不正经,阶仁发妻黑齿玉,被安排到旗舰上,伺候爱徒的起居。武康长吁短叹,中国好老师啊,想的太周到。睁眼瞄向身边,黑齿玉亲兵打扮,投喂着紫葡萄。

  不禁哑然失笑,这仗打的舒服,俘虏个美妇婢女。忽然传来鸟鸣,无数海鸥降落,黑齿玉失声尖叫,快速躲到躺椅后。武康猝不及防,手里的烤羊肉,被海鸥叼住抢走,差点把门牙掰断。

  胡桌食物也遭殃,诸如烤肉和葡萄,甚至杯中美酒,全被海鸥劫走。那首歌怎么唱的,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你是我们的好朋友。狗屁的朋友,分明是群强盗,一颗葡萄都不留。

  武康被气乐,身体陡然跳起,羽箭搭上强弓,箭头随鸟而动。现在是大唐朝,没有保护动物,射杀海鸥不犯罪。快速锁定目标,叼葡萄的那只,自认倒霉吧你。

  强弓拉成满月,感觉自己幼稚,和它们怄什么气?慢慢松开弓弦,羽箭放入箭囊,放弃猎杀行动。身后笑声爽朗,苏定方为首,老楚平郎都在,以及众婺营亲卫。

  黑齿玉叫声大,他们听到了动静,出舱查看状况。老苏手拈长髯,悠悠哉走过来,躺在折叠椅上,幸灾乐祸调侃:“早就告诉过你,这些海鸟很坏,专门抢夺食物。”

  武康翻白眼,让小玉回船舱,打发亲兵离开,与老师并排躺。老苏头老神在在,煞有介事感慨:“被海鸟挑衅,射杀很容易,赦免却很难。变之及时收箭,难能可贵嘛,仁者才能无敌。”

  此乃毒鸡汤,武康很不适应,咂咂嘴戏谑道:“您老想差了,不是仁者赦免,而是得不偿失。海鸥坠入黄海,成为鱼的食物,我却一无所获,还赔上长羽箭。损人不利己,傻子才会做。”

  苏定方叹气:“傻子有很多,譬如新罗人。以世仇为借口,到处劫掠报复,无数百济男人,死在他们刀下。本来局面大好,现在乱成浆糊,百济贵族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武康也很生气,嘴里骂骂咧咧:“新罗棒子该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猪狗般的队友。我的黑齿常之,本来说好的,跟我回大唐。新罗棒子乱杀,估计常之害怕,带着八个亲信,连夜逃之夭夭。”

  黑齿常之是名将,就这样失之交臂,气的几乎暴走,真想砍了金仁泰。苏定方蹙眉,语带惋惜道:“百济人黑齿常之,风达郡的达率,兼任风达郡将。身高七尺有余,本人有勇有谋,令人扼腕叹息。”

  谁说不是呢,两米二的身高,钢铁般的身躯。我这一米八三,站在他跟前,秒变小鸟依人。沉吟片刻,喟然叹气:“唐罗联军灭百济,采用剜心战术,百济国力犹在。若有星星之火,必呈燎原之势,我们不该撤退的。”

  起身坐躺椅,有淡淡哀伤:“百济屡跌屡起,民族韧性十足。两百多年前,高句丽声东击西,海路进攻百济,兵临真都城下,百济国王投降。一百多年前,被高句丽灭国,百济被迫迁都。两次重创,两次复国,令人担忧。”

  苏定方坐直,表情很严肃:“变之说的对,军队主力撤退,他们会复国的。不过别太担心,一万七唐罗联军,刘仁愿久经战阵,绝对可以应付。”

  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赋闲在家的王文度,被朝廷重新启用,出任左卫中郎将。率领府兵三万,赴任熊津都督。与刘仁愿会师,四万我朝卫士,完全可镇百济。”

  武康有些懵,王文度将军,征讨西突厥时,因矫诏而获罪。被李治贬为平民,怎么又启用了?盯着苏定方,哼哼怪笑道:“按照朝廷规矩,派遣的继任者,参考前任的意见。我说老苏头,老王是你举荐的?”

  苏定方颔首,摊双手装逼:“举荐王文度,为大局着想,出于国家利益。胜利果实来之不易,必须派遣猛将,来快刀斩乱麻。王文度作战勇猛,敢于冲锋陷阵,同时心狠手辣,必要时不择手段。”

  扭头看武康,煞有介事道:“其实镇压百济,变之最合适。我向朝廷建议,留你率军镇守,圣人已经批准。皇后坚决反对,必须让你回京,圣人无计可施,启用了王将军。”

  武康很无奈,中国好姐姐,溺爱很过分。琢磨片刻,淡淡说道:“王文度是猛将,当年讨伐高句丽,敢冒生命危险。身先士卒登城,横刀大杀四方,深得圣人喜爱。”

  老苏起身,手扶船舷,遥望海面:“征西突厥,嫉贤妒能,欺上瞒下,独断专行。杀戮降俘,纵兵抢掠,心狠手辣。镇压百济复国,必须雷厉风行,不算变之,他最合适。吕氏春秋言,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

  你可拉倒吧,武康呵呵调侃:“您举荐老王,是大势所趋;他交好刘仁愿,可相得益彰。你们不算仇人,他是你的恩人,他的嫉贤妒能,您老成为赢家。他东山再起,必然竭尽全力,理顺百济乱局。”

  老苏笑而不语,武康继续剖析:“维护国家利益,同时落得名声。外举不避仇,圣人更看重,老王知道真相,也会心存感激。老师这步棋,里外都是算计,学生心悦诚服。”

  赤裸裸的调侃,老苏坦然接受:“变之说的对,对自己有利,为何不去做?老百姓有句话,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无论政界军界,盟友最为重要,你要牢记在心。”

  武康深以为然,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忽然楼船顶层,领航手高声喊:报告大元帅,游艇分队报告,前方二十里外,发现了大舰队。桅杆密密麻麻,旌旗遮天蔽日,战舰不计其数。

  苏定方蹙眉,立刻传下军令,进入战备状态。旗语快速传递,原本寂静舰队,顷刻喧嚣震天。走舸率先出动,前去侦查敌情;卫士跑出船舱,驾驭甲板车弩,弓手各就各位。

  婺营火速列队,检查随身装备,占据甲板桅杆。原本军阵肃杀,却被娇小卫士,拉低几个档次。小玉抱着千牛刀,刀柄高她两头,笨手笨脚的模样,大幅度拉低士气。

  老苏翻白眼,狠狠瞪爱徒,攀云梯去顶层。武康很尴尬,百济傻娘们,忒不知礼数。背起千牛刀,腰挂两石弓,看着小鸟依人,温言软语说:“没我的吩咐,不要跑出来。幸亏是老苏,若换成李勣,定拿你祭旗。”

  小玉听不懂,以为在夸她,笑的很温柔。这倒霉娘们,无言以对啊。懒得搭理她,大步攀爬云梯,来到楼船顶层。取下两石强弓,长箭轻搭弓弦,护卫老苏身边。

  女墙站满射手,全都目视前方,强弓劲弩警戒。炮长不停吆喝,炮团挪动炮架,瞄准西北方向。百斤炮弹放弹兜,十炮手攥炮索,静等发射命令。

  搭眼极目远眺,数十游艇游弋,不停传递旗语。不知过了多久,海天相接之处,渐渐冒出桅杆。无数饱满风帆,最后涌出大船。舰队遮天蔽日,声势不输己方,登时如临大敌。

  武康视力极好,随着距离拉近,心弦渐渐松弛,言辞凿凿道:“看对方船型,是大唐舰队,可能是友军。如果所料不差,是王文度将军,按照时间算来,就这几日相遇。”

  苏定方颔首,不解除警戒,静等游艇消息。半刻钟过去,旗语频频传来,是友军的舰队。为保万无一失,武康爬瞭望台,挥舞红蓝小旗,打出询问旗语:海鸟夏羽几只?

  对方很快回应,蓝旗横舞三次,红旗竖舞一次,是约定信号“王”字。再三确认无误,武康再打旗语,报告给苏定方:王文度的舰队,暗号连问三次,回应准确无误。

  收到旗语命令,武康爬下桅杆,站在女墙后边。羽箭搭强弓,轻轻拨弓弦,死死盯旗舰。距离越靠越近,直到游艇归队,能看清对方模样。老苏终于传令,解除战备状态,目送友军出征。

  对方旗舰旗语,我方旗舰回应,隐约响起欢呼声。两大无敌舰队,即将擦肩而过,他们奔赴百济,镇压遗民叛乱,捍卫胜利果实。站稳敌后基地,为夹击高句丽,作出应有贡献。

  神丘舰队卫士,无不振臂高呼,熊津舰队回应。熊津的欢呼声,恭喜袍泽凯旋;神丘的欢呼声,祝袍泽旗开得胜。如此热烈气氛,令人热血沸腾,此处应有歌声。

  武康收起弓箭,双手夹在嘴巴,扯开嗓门咆哮:“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旗舰卫士附和,带动附近战舰,迅速蔓延全军。友军热烈回应,也是秦风无衣,最普遍的战歌。浓浓关中秦腔,歌声整齐嘹亮,十几万人大合唱,飘荡黄海之上,震撼不可描述。  精力旺盛的卫士,释放心中豪迈,不要领唱歌手,就能异口同声。老苏加入合唱,与袍泽共呐喊。嚎唱秦风无衣,嗓子不知疲倦,共同手舞足蹈,身体血脉喷张。

  两大舰队擦肩,无数手掌挥舞,与友军卫士告别。午时日光照射,铠甲烁烁放光,比起舞厅激光灯,颜色虽单调,气势却碾压。对方旗舰顶层,出现无数人影,王字军旗下方,王文度将军挥手。

  气氛达到高潮,老苏手拈长髯,武康双臂抱胸。矗立桅杆之下,目送友军前行。希望王老将军,发挥恶魔本性,将百济复国梦,碾碎扫进垃圾堆。

  忽然大片海鸥,盘旋友军旗舰,武康皱起眉头。此乃不祥预兆,海鸥是杂食鸟。诸如面包水果,只要是能吃的,全都不放过。最喜欢吃鱼虾,还有腐烂尸体,类似黑羽乌鸦。

  半个时辰左右,友军庞大舰队,消失在茫茫黄海。苏定方传军令,卫士回舱休息,舰队全速前进。按照行程计算,在莱州成山登陆,至少半月时间。陆路回京师,若不出意外,至少十月下旬。

  旗舰抛石机边,师徒对面而坐,品味腥腥海风。沉默长时间,武康把玩横刀,纠结良久说:“海鸟盘旋是凶兆,我有不祥预感,王文度老将军,可能身体抱恙。”

  苏定方抬头,武康苦笑:“今年六十二岁,正值花甲之年,身材却魁梧偏胖。四年前贬为庶民,他又心胸狭隘,不能宠辱不惊。或自暴自弃,或悔不当初,沮丧和郁闷,伴随他身边。”

  斟酌片刻,继续说道:“老王的军旅,都是陆地战场,从没渡海远航。六十花甲老人,久违战阵四年,乘船渡海颠簸。不适海上气候,容易落下疾病。”

  苏定方皱眉,武康轻叹息:“异域水土不服,百济局势吃紧。面对陌生的环境,难于驾驭的局势,难免心情急躁。种种不利因素,学生真的担心,老王突得暴病。”

  短时间沉寂,苏定方开口:“熊津道的卫士,将去三年成山,与新罗军会师,册封新罗王金春秋。那里靠近熊津江,重要的军事据点。若你不幸言中,百济局势更乱,刘仁愿的联军,会陷入险地的。”

  武康搜索记忆,确定三年成山,是韩国的乌顶山。位于忠清北道,在报恩郡附近,距离不算太近。良久哑然失笑,在大唐待久了,受封建迷信荼毒,也越来越深了。

  自嘲摇头,安慰老苏:“海鸥围船死人,是渔民的传说,隶属无稽之谈。我们此次回京,准备伐高句丽,等不了多久,会重新出征。必从百济登陆,攻高句丽南线,到时再收拾百济。”

  苏定方抬头,笑容逐渐怪异:“变之说错了,不是我们俩,只有我自己。显庆二年至今,随我东征西讨,三灭敌国,三擒其主,立汗马功劳。所以高句丽战役,圣人不想你参加,皇后也不想的。”

  武康不置可否,良久后小声说:“我朝是府兵制,将军们没兵权,不存在功高震主。难道我是外戚,圣人妄加猜疑,不想让我立战功,这很不合理嘛。”

  苏定方摇头:“这很合理,你是外戚,无论哪个朝代,都会受到猜疑。长孙无忌刚去,圣人的目光,自然落你身上。他允许你出征,却不会允许,跟随我出征。”

  这就搞笑了,难道我大武康,要缺席灭高句丽,那太遗憾啦。苏定方浅笑,雪上加霜道:“皇后也不允许,上次巡幸并州,政变胎死腹中。她对弘农杨氏,已经失望透顶,需要你留身边。”

  武康唉声叹气,老苏头也说了,处理百济乱局,我是最合适的。首先推荐我,李治也同意,被老姐搅合。高句丽战役,铁定要缺席。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是我的梦想呀!

  努力搜索记忆,很快露出诡笑。灭亡高句丽的,是二号腹黑李勣,应该是八年后。那就无所谓了,明年无功而返,不参战能接受。转念再想想,四年三出征,常年不在家,确实冷落妻女。

  老苏见他想通,表情很欣慰,煞有介事道:“军政不分家,不精通政务,最多是将才,不会成帅才。你还很年轻,战略眼光虽毒,战略把控很差。”

  貌似有道理,阅历不丰富,自然显稚嫩。年龄是硬伤,等到五十岁,绝对老油条。想到这里,嘿嘿笑道:“我做婺州刺史,靠狄仁杰和张柬之,堪堪维持政务。官场经验少,求老师指点,该向谁学习?”

  两人下楼台,回底层指挥室,老苏语重心长:“皇后最合适,可身居后宫,必有心无力。许敬宗和李义府,深谙为官之道,多向他们学习。有皇后的面子,他们乐于教你,不过他们的贪婪,千万不要学。”

  武康很不屑,煞有介事道:“对于黄白之物,向来兴致缺缺。我只有俩闺女,攒嫁妆就行,钱多了没用。每年的俸禄,皇后的接济,锦衣玉食不考虑,生活绝对过得去。”

  苏定方不接茬,床头翻出书信,满脸幸灾乐祸。武康莫名其妙,拆开信件阅读,很快气的跳脚。强压郁闷,苦脸哀求:恳请恩师,借我千贯,江湖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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