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即将发生的政变

  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春三月初一,戌时二刻。

  太原城长寿坊,孙家胡同中段,两名更夫结伴。一人手中拿锣,一人手中拿梆,两人一搭一档。梆子敲两下,铜锣响两声,然后异口同声: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走到胡同口,拿锣的突然停住,转过身四下查探。高举手中灯笼,望着前方大院,片刻后嘀咕道:“七郎你发现没,刚才有黑影闪过,好像闪进孙婆家。”

  拿梆的木然摇头,为了安全起见,提灯笼走过去,仔细检查门口。检查完直起身,没好气儿的自责:“你别大惊小怪,圣人临幸太原,左右武侯日夜巡逻,谁也不敢犯夜。就算歹人出没,也不会冒犯孙婆,不怕遭雷劈吗?”

  拿锣更夫迟疑,很快颔首赞同,七郎说的有理。孙婆救死扶伤,一生活人无数,百姓称其“活菩萨”。并州地痞无赖,都不敢冒犯她,会遭报应的。两人相视摇头,离开孙家胡同,继续打更报时。

  挂院墙的武康,轻轻合起匕首,你们俩的对话,救了你们的命。小心翼翼落地,摘精钢袖珍弩,瞄准西北方向,那是狗窝所在。左手拿探路石,用力的甩出去,狼狗听到动静,迅速冲出窝棚。

  两颗浅蓝球体,是狗的反光眼珠,提供最好靶子。不待它叫出声,果断扣动弩括,左边篮球消失。劲弩直穿后脑,声响微不可闻,护院狗死于非命。武康收起袖弩,按照白天记忆,从角门进入后院。

  西北边书房里,亮着昏黄灯光,武康蹙起眉头。小心翼翼靠近,隐身在门槛外,附耳轻贴窗棂,却听苍老声音:贵客既然来了,就进屋说话吧,老身年老体衰,不便出门迎接。

  武康不再迟疑,推门迈进门槛,抬眼直视过去。老妪白发苍苍,满脸的老人斑,白眉搭在两腮,死鱼眼黯淡。身材瘦骨嶙峋,双手干枯蜡黄,正是名医孙婆。

  找到了正主,先躬身行礼,端坐木榻前。拿出一片金叶,放矮桌上说:赔给你的狗;再数出十片,压在上面说:感谢白天的隐瞒;再拿全部金叶,放在矮桌中间,取下腰带匕首,压在金叶堆上。

  孙婆婆从容不迫,扯动干裂嘴唇,声音越发沙哑:“贵客所料不差,令妻不能生育,确是重伤所致。今日选择隐瞒,一来医者父母心,二来为了保命。”

  低眉扫匕首,抬眼看武康,不紧不慢道:“老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可医的妇人,给其开药方;不能医的妇人,才会据实以告。可是面对将军,老身必须隐瞒,你的杀气太重。老身可断言,当时道出实情,此刻人头落地。”

  武康听闻此言,虽然早有准备,依旧心如刀割。媚娘说对了,小晴闯林重伤,落下后遗症,丧失生育能力。不由悲从心来,悔恨与自责,占据整个心房。

  李淳风的批言,我的子嗣艰难,已经得到应验。小晴不能生育,我又不离不弃,不会再有子嗣。良久松开拳头,尽量放平心态,盯着死鱼眼说:“感谢您的坦诚,有治愈可能吗,我想听实话。”

  短暂的沉默,孙婆颓然摇头:“身受致命打击,五脏六腑受损,仅仅无法怀胎,足可烧香拜佛。老身也不敢隐瞒,就算大罗金仙,也会无能为力。”

  武康再次沉默,足足两刻钟,缓缓拿起匕首。放到金叶旁边,轻轻敲击刀鞘,不冷不热道:“明天去文水武宅,给我检查身体,检查结果如下:首次远征西域,不服当地水土,导致瘴气入体,丧失生育能力。”

  孙婆陡然抬头,满脸不可置信,昏黄的死鱼眼,渐渐有了神采:“将军对令妻的爱,老身万分钦佩。将军应该知晓,妇人不能生育,人生必定惨淡。男子不能生育,后果更甚妇人,更会招来鄙夷。”

  凝视武康,言辞凿凿:“将军风华正茂,仕途顺风顺水,不到三十岁年纪,两次任三品高官。若是背负此名,会被同僚轻视,会被百官排挤,定会影响仕途,还请将军三思。”

  武康摆手打断,把狗金和感谢金,推到矮桌对面。手指金堆和匕首,语带淡漠与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不牢外人费心,你只需作出选择。所谓的尊老爱幼,不是我的美德,我的耐性很弱。”

  不到半分钟,干枯手伸来,扒走金叶堆。笑的比哭难看,自言自语道:“越富越吝啬,越老越怕死,老身九十三,还想多活几年。隋末乱世纷争,夫君和众乡亲,被杀在乌衣巷。他英年早逝,我要为他而活。”

  您老看的透彻,短短几句话,道出人生百态。匕首挂在腰间,起身道谢告辞,轻掩书房门,离开孙家宅。翻越长寿坊墙,听从孙婆建议,绕道走乌衣巷。

  死人多的地方,活人都会敬畏,特别入夜之后,更夫不敢打更。宽阔的巷子里,一派阴森与寂静,只能听脚步声。武康浑不在意,做为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的人屠,岂会惧怕鬼怪?

  今晚冒险出来,确定媳妇病情,决定逼孙婆上门,是经深思熟虑的。孙婆德高望重,她说不能生,我就不能生。彻底安抚媳妇,断绝她胡思乱想,保证安稳的生活。同时杜绝媚娘,往家里塞女人,她也会对小晴更好。

  最为重要的是,借此天赐良机,保住身家性命。因为长孙无忌,李九对外戚门阀,可谓深恶痛绝。诛杀长孙无忌,贬黜武家兄弟,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出三年五载,他会对我出手,要么贬黜出京,要么痛下杀手。之前寄希望于,李九风疾复发,媚娘能掌大权,从而保住性命。可西征结束后,经过冥思苦想,觉的不大可能。

  按照历史走向,将进入帝后争权,媚娘会一败涂地。李九提拔的宰相,诸如上官仪、阎立本等,重用武将王方翼,都是她的眼中钉。这也就是表明,李九直到驾崩,都是大权在握。

  若我不能生育,他会掉以轻心,会消除浓浓戒心。门阀世家的形成,联姻是重要途径,不能生育的外戚,永远成不了气候。武康甚至认为,李九会因此重用,还会有意外收获。

  只要熬死李九,才会彻底安全,媚娘不会害我。想到这里,不禁苦笑,本来是糟心事,却能大做文章。无论好事坏事,都榨取剩余价值,越来越像政客喽!

  唯一的坏处,会遭人白眼,不能生的男人,会贴无能标签。哪怕千百年后,更加开明的后世,也会被戳脊梁骨。不过无所谓的,我行我素惯了,懒得在意别人。

  与家庭和睦,身家性命想比,这都不叫事儿。回家先说服小晴,不要过继养子,不答应就睡服。悠闲漫步乌衣巷,忽听轻微脚步,瞬间闪身墙根,见两丈外的黑影,行迹异常可疑。

  他鬼鬼祟祟的,走到东边院门,轻轻敲击三声,如此静谧的巷子,显得异常刺耳。很快不到半刻,院门吱呀打开,黑影左顾右盼,快速闪入院内。武康暗松口气,自己全身黑衣,并没被他发现。

  等院门关闭,瞬间来兴趣,给黑影开门的,绝对是个女人。脑中开始恶补,野鸳鸯偷情,貌似很有意思。八卦火越烧越旺,外加心情不错,便咧嘴怪笑,决定偷听墙角。

  男人不分年龄,都有幼稚的心,五十岁的老爹,只要路上有石子,都会踢上几脚。刚才黑影进门,没有听到狗叫,自己不会暴露行踪。于是来到院外,憋口气猛起跳,牢牢抓住墙头,翻身跳入院内。

  隐身在窗户边,听暧昧的娇 喘,偷窥欲得到满足。屋里战斗激烈,男人气喘如牛,女人娇喊思训。武康不禁诡笑,怪不得男声熟悉,竟然是杨思训。

  官拜右屯卫将军,此次李九巡并州,他也是陪驾将军。出身弘农杨氏,其父亲杨恭仁,高祖和太宗的宰相,死后陪葬昭陵;其叔父杨师道,是太宗的宰相,尚桂阳公主;其祖父观王杨雄,是隋朝的大人物,杨坚父子的本家。

  他和媚娘关系匪浅,媚娘的母亲杨氏,是前隋杨达的女儿。而杨达与杨雄,一母同胞亲兄弟,媚娘和杨思训,可以说是表兄妹。他本是右领军卫将军,沾了媚娘的光,提拔右屯卫将军。

  而弘农郡杨氏,累世联姻李唐,是李唐的拥趸者。玄武门政变时,李二杀李元吉,纳弟媳杨氏为妃。不只是她的貌美,更因弘农杨氏出身。倘若纳其为妃,可得杨家支持,必须稳赚不赔。

  杨氏委身杀子仇人,其实无能为力的,她只是个女人。就像非洲狮群,战胜的雄狮,都会杀死幼狮。母狮也无能为力,只能选择和新雄狮,共同繁衍后代。

  房内突然暴喝,瞬间风平浪静,武康瞠目结舌。还不到五分钟,亏你还是将军,简直丢人现眼,乃翁强你二十倍。一时兴致缺缺,本欲起身离开,却听老杨说话:我的小心肝,老夫与宝节兄,孰强孰弱啊?

  女人嘻嘻媚笑,嗲声嗲气夸赞,比慕容匹夫强多啦。武康紧咬牙关,不让自己乐出声,这是一对逗比啊。兴趣再被勾起,宝节是慕容宝节,官拜右卫大将军。

  宝节兄够倒霉的,他养的外室小妾,在和杨思训劈腿,头顶一片草原。他侄儿慕容庆,就在今天上午,带狗腿逛街时,被杀死在闹市,匕首捅心而亡。

  右卫大将军的亲侄,光天化日被杀,圣驾幸并州之际,是赤裸裸的打脸。李治彻底暴走,立刻传下诏书:马上成立专案组,神探狄仁杰任组长,必须旬日内破案,为大佬挽回尊严。

  武康也被牵连,因为今天在街上,两人曾发生口角。给媳妇检查完,回到家才发现,狄仁杰等候多时。得知慕容庆被杀,着实被震撼了,感觉自己被人坑了。

  例行问话结束,武康当即表示,有人栽赃嫁祸。我们轻微口角,鸡毛蒜皮小事,犯不上动刀杀人。就算我想弄死他,也不会被马上出手,明显授人以柄嘛。刚刚发生口角,就派人做掉他,我才没那么傻。

  媚娘和新城作证,从早上到现在,我们形影不离,康郎没作案时间。至于派人行凶,更是无稽之谈。队伍有皇后和公主,安保工作大于天,增人手尚且不及,不可能分兵行凶。

  分析的合情合理,狄仁杰深以为然。既没作案时间,又没作案动机,排除武康的嫌疑。同时给出分析:凶手异常专业,匕首贴第五肋骨,直接刺入心脏。那里距心脏最近,皮肉也最薄弱,相当干净利落。

  媚娘暴跳如雷,也下达死命令,必须找出凶手。老娘倒要看看,哪个不开眼的,敢陷害我的康郎。天塌不惊的她,只要涉及武康,都会失去理智。狄仁杰立刻拍胸,保证完成任务,然后带专案组离开。

  屋内再起战局,武康兴致缺缺,诸如偷情和劈腿,在脏唐屡见不鲜。本想再次离开,忽然间又想到,宝节和杨思训,曾推动唐律修改。现在的《贼盗律》,投毒杀人判绞刑。恰巧就是今年,李九修改此律,投毒判处斩刑。

  绞刑是吊死,可以留个全尸;斩刑是砍头,不能留下全尸,量刑更加严重。后世和李令月聊天,她说《贼盗律》的修改,正是他们引起。起因是场政变,胎死腹中的政变。

  所以去年出征,才会通过太监,提醒媚娘幸并州时,千万提防这俩人。至于什么政变,针对谁的政变,小令月并未明说。武康也想不通,史书上并未记载,感觉子虚乌有。

  没心情听墙角,开始冥思苦想,政变是针对谁的。屋内再次消停,武康陡然瞪眼,豆大汗珠滑落。无论弘农杨氏,还是燕国慕容氏,都是典型的关陇门阀。

  关陇门阀扶植李唐,政变不会针对李九,肯定针对媚娘。趁李九在并州,护卫力量薄弱,图谋发动政变。就像马嵬坡事变,逼李隆基杀杨贵妃,逼李九赐死媚娘,换关陇系的皇后。

  你们这些人,统统都该死,武康笑容狰狞。看来准备没白费,我武康会让你们,付出血的代价。一时千头万绪,再没心情八卦,悄悄闪出小院,消失在夜色里。

  可惜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是多么的重要。云雨再次停歇,狗男女耳鬓厮磨,女人娇声道:“郎君让奴传话,慕容庆闹市被杀,给了最好的借口。嫁祸在武康身上,以清君侧为借口,最为名正言顺。”

  男人沉默良久,敷衍着坐起身,坐在床头沉思。女人靠过来,依偎他怀里,轻抚他胡须,嗲声嗲气道:“我的爱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面的人说了,等事成以后,应允杨家的好处,不会缺少分毫。”

  杨思训不置可否,纠结了老半天,终于点了头。抬头望窗外,渐渐眯双眼,忽然想到武康,很快蹙起眉头。心中有种感觉,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带警惕与杀气,好像洞察了先机...

  武康隐身黑夜,绕过无数巡逻,安然回到家中。从后门进院子,还没走出五步,闪出五道黑影。明晃晃的横刀,占据绝佳位置,将他死死包围。不到十秒后,黑影闪入夜幕,已经认出了大佬。

  直到进入主卧,先后被九队包围,一队比一队人多。幸亏制定了规矩,若有外人闯入,不可弩箭射杀,必须要抓活的。若非如此,早就沦为刺猬,那就太搞笑啦。

  换上睡衣睡袍,看空荡荡大床,悄悄溜到东卧。来到小床边,媳妇和女儿,相拥呼呼睡。今晚要感谢女儿,是她缠着媳妇,才有机会脱身。温馨爬上脸,亲吻母女额头。

  尴尬随之发生,四只小眼睁开,两声惊呼响起,两团暖玉入怀。真想自抽耳光,媳妇笑撵如花,嗲声嗲气撒娇:“夫君独守空床,是奴奴的不对,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睡吧。”

  闹闹里刻欢呼,拉着往床上拽,武康生无可恋。这么大的闺女,总缠着老爹睡,真的很不合适。无奈躺在中间,被迫左拥右抱,眨眨眼无奈道:“这是最后一次,都乖乖的睡觉,我要想些东西。”

  母女乖巧点头,每人抱条胳膊,依偎的更紧了。武康轻闭双眼,继续发散思维,很快得出结论,杨家与武家,关系很微妙。文川武氏是当地小姓,与世家弘农杨氏,门不当户不对。

  武士彟贩木材致富,资助李渊太原起兵,因此深受器重,官拜应国公。原配相里氏卒,李渊亲自择婚,续弦杨氏为妻。武家这才挤入,李家、韦家与杨家,这个婚媾集团。

  媚娘十一岁时,武士彟突然病逝,武家对其母女不敬。杨氏并非原配,又无男孩传承,自从武士彟死后,母女相依为命,经历坎坷无数。可媚娘的舅家杨氏,几乎不闻不问,没提供任何庇护。

  后来媚娘得势,迫于母亲所求,只能提拔杨家人。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媚娘与舅家人,不会有亲情的。武氏兄弟被报复,无意间杀鸡儆猴,杨家也战战兢兢。

  所以弘农杨氏,与关陇系的利益,大于与媚娘的利益。他们心中的皇后,是杨家女儿,不是外甥女。会参与政变,也在情理之中,该死的白眼儿狼啊。

  想到这里,陡然睁眼,盯着帷帐,无声狞笑。若我是慕容宝节,会在这月初五,媚娘宴请亲戚时,果断发动政变。脑中勾勒线条,描绘政变蓝图,笑容越来越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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