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解,但可抑
翌日,各家弟子到了回山的时候。苏扶回到山中,兴致高昂,脸中嬉笑。
他带着大堆的脂粉,回到自己的竹房中。
少年轻推开门,屋内霎时光线射入,恢复一片明亮。人影拉长,印在屋子里,已是黄昏时分。他四下寻找着。
“赤尤,我回来了。”
没有回音,不见赤尤。阳光顺眼传来,尘埃微扬,微末可见,酒壶的位置依旧没变,四下孤独。
苏扶皱眉,心生不安,即刻转身离去。
林中静地出奇,只听枝叶晃动,紫衣衣摆一路轻急奔走,扶带枝叶,飘起又散落,一地的心乱如麻。
苏扶眉心冒汗,眉眼向下,几下犹豫之后,抬手正欲敲门。
“小师弟?师父闭关修炼了。临走前吩咐说,不让人叨扰。”
一女子从屋里拉开了门,是苏宁宁。
“师姐,赤尤在何处?”
语气掩不住的有些急。
“我不知道啊!师父没告诉我。只让我天天来这清扫,这儿这么大,我手都酸死了。”
苏宁宁有些不快。
“那师姐呢?”苏扶放慢了语气,镇定问道。
“师姐一回来便同师傅一起去了。”
苏宁宁见苏扶认真的样子,不由地肯定地回答。
“罢了,我去别处找找。”
苏扶深叹了一口气,转身而去。他辗转到了魔灵练功处,放眼望去,宽阔一片,四下无人。
还不见赤尤……
精怪园、修灵室、剑厅……
最后他来到了自己常练剑的竹林中,脚下迟迟不敢往前,也不敢抬头看。若是此处还不见赤尤,那她定是在师傅那儿,那她的魔性是……
莫不是赤尤邪气还未清?又或是赤尤魔气太重、不受控制,被师傅给……
少年一次又一次用指尖磋磨着剑柄,脸上又冒出许多冷汗,汗流成水,从仙骨的下颌滴落,被月光映衬,忽亮着。滴在一颗颗白石上,一滴又一滴,映衬着此刻的孤独。
他越想越不敢想,越想越不能想。没了赤尤他可怎么办啊,谁还教他练剑;谁还会整日给他煮好吃的饭菜;没了赤尤……没了……
“呵!”忽地松了一口气,放开抓挠的手指,放下了所有的考虑。没了赤尤!那我也不活就是了。
他顿时觉得全身轻松,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再坏也无所谓了。有什么能比这还要坏的呢。
他抬头直直走进去。一女子像往常一样靠着碧绿的竹子、抱着冷剑,低眉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着何人的归来。
“你回来了。”赤尤闭着眼睛,心无波澜。她感觉到有所异动,才微微转头,看向苏扶的脚下,语气还是冰冷至极。
看到她的那一刻,苏扶开心极了。他嘴角一笑,有些无措,脚步些许慌乱,缓缓到赤尤面前。少年继续笑着,如鲠在喉,清月扶头,泪水落下……
“你哭什么!”
赤尤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养成了冰冷的性格。从来觉得“哭”是一种懦者的表现,对此甚是鄙视。况且,苏扶自来魔灵就从未哭过。平日里他性子虽然单纯,但也同她一般从来冷傲。下了一趟山就变了,山下的世界真是不好。
少年声音颤抖着,擦干了眼泪,被这句话给唤了回来。从母亲死掉的那一刻,那是他最后一次哭。那时赤尤就说过,最讨厌别人哭。
苏扶还记得赤尤那时高大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当时自己才七岁,生的不高罢了。小孩子抱着赤尤的膝盖,灵眸泪水盈眶。赤尤双手背着,背着光,让他看不清脸庞。七岁的苏扶抬头仰望着那唯一的安慰,不停地哭着。
倏地!
被赤尤一脚推开。没用多大力气,自己却还是仰倒在地。
“哭的再多也没用,擦干眼泪,努力变强。你就能改变以后懦弱的一切。”
赤尤当时的冷漠,被苏扶记在了心里,话语也戳在心里。她还说,做一个男人,便要有一身傲骨,不求于人,练出实力,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苏扶一笑,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赤尤,你的魔气除掉了?”
“除掉了。”
干脆利落的回答,语句短促,气息带着掩藏,扰乱了赤尤的心神。她想起中魔当日,苏北陌将她送到魔灵掌门苏古无寂那处。
苏北陌御剑而下,太过匆忙,踉跄几步差点摔倒。此时赤尤也醒了过来,恢复了人气。
“何事如此匆忙?”苏古无寂皱眉。
平日里,这是她最得力的弟子,事事得力妥当,今日竟如此慌张。
一身紫色仙服,带着一股平常弟子少有的杀伐之气,隐隐传来。只因苏古无寂太过孤冷果断,一身的非人勿近气场也就越来越重。
她举手匆匆行礼,“师傅,赤尤似是沾染了魔气。”
“何时发现的?”
“就在刚才,小师弟处。还好师妹们听到铃声,又看那山中魔气缭绕,才将他及时叫醒。”
“赤尤该死!差点杀了苏扶公子,请您杀了我吧。”赤尤带着被捆的身子艰难跪下。她面色冷清,眉眼一低,说出此话来毫无顿色。
苏古无寂投手一挥,一根细长的丝线缠住赤尤的脖子,发着血光:“果真中了魔气,不过可解。北陌,你先回去。明日带好师妹们下山。”
听到可解两字,苏北陌两眼微抬,有些欣喜,嘴角缓缓放松:“是!师傅。”
“真的可解?”
没想到她伸出的长线竟是为了查探自己魔气的深浅。赤尤忽地有些高兴,又有些疑惑。她自己身上的魔,她是能感觉地到的,那东西一年比一年厉害。自从苏尘给他喂养了一个高阶魔物之后……
“无解!”
苏古无寂拂袖,转身,“但或可抑。”
“我就知道。”赤尤冷笑,向她看去。一句可抑,加了个“但或”,任谁都听地明白其中道理。
那个孤冷的背影,苏古无寂。平日里虽然有些凶神恶煞,让人琢磨不透,但却是有人情味的。从苏尘在山时,她对苏尘的和颜悦色就可以知道。从她愿意接受苏扶在魔灵住下,并收苏扶为弟子时也可知道。
只是苏尘走后,她便不笑了。可能她把苏尘当成了唯一继承她衣钵的弟子,一个未来的重望。可能苏尘离开了魔灵,她气!故人已逝,岂能不变。
“往后你每日来我这一次,我替你抑制。对外便说,你的魔气已除,不可宣扬此事。不过,要不要告诉苏扶,那就随你。”
那人语气冰冷,杀气仍在,话语却温暖。
“为何不将我杀了!”赤尤眼眸扫地,一心求死。她知道,这身上的东西怕是一个大祸害,她更不想留着这东西。不知哪天又会伤了其他人。
“将你杀了,置我魔灵的名声于何处?让天下人知晓,我魔灵,真如他们所说的,以妖养精,实为魔道?控不了妖?”语气骇人,一地冷风袭来,煞气至极。
苏古无寂似是想起了什么,又眼中缓和,冷冷地道:“苏扶呢,你又置他于何处?我不想让他再一次经历失去至亲的痛楚。”
不知是怕扰了魔灵的声誉,还是怕苏扶无人照顾。赤尤叹了一口气,拳头紧握,又放松起来:“我定每日来此,还请仙主救治。”赤尤带着内心的复杂情感,终是只说出来这一句。
“赤尤!赤尤!”
几声呼唤,将她换回了现实中。
竹林森立,夜夜荒凉,明月妖媚。
一旁少年仍在,赤尤只觉得此刻无比安详,像是死过了一回。
“我是说,我给你带了很多胭脂水粉。都是下山时买的,你看。”苏扶浅笑,只觉得此刻无比美好。幸好赤尤还在。
“对了,还有一妖物给你,不过不是什么厉害的,但也不一般般。”苏扶莫名话多了起来。他看见赤尤嘴角慢慢泛起的笑意,觉得一切终于是过去了。
竹林还是那个竹林,白石还是那些白石,明月还是那一弯明月,他还是他,赤尤也还是赤尤。
可他哪里知道,赤尤已不再了。现在的赤尤眷恋着这份短暂的安静,只想守着这片刻难得的安宁。现在的赤尤只是一个不知何时会发狂的恶魔罢了,还是一个近身的恶魔。
“不过,赤尤。这胭脂,有你的气息。可是你往日制的?”少年想起了什么,继续问着他。
“不是,况且,我也从未制过这样多的脂粉。”赤尤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转身慢慢走去。迈了两步,忽地,又顿住了:“你从哪里买的这东西?”
“水临城,不过,店家说,是从帝城长仙娘娘处买的。”苏扶左手扶剑与身后,缓缓跟着。
“原来如此!”赤尤一笑。
“是一位故人,我教的她此法。说起来,你阿娘也与他有些渊源。”
“有何渊源?”苏扶问了问,见赤尤不愿回答,便作罢。
两人逐渐走远,消失在了漫漫长夜之中,与山水融为一色,黑的起意。万物在夜里生长,互相影响着。有些东西留下来了,不一定是对的,但也不一定是错的。
万物相融相抵,互相克化,总有答案的那一天。谁也不能断定,下一步究竟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