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坐观成败(上)
对方并没有发动第二次冲锋。
西侧的三好军在受到突袭,侍大将阵亡之后士气崩溃,各自逃散四去,河田长亲、平手秀益、织田长益立即跨过河岸,转而向中路席卷而来。
接着平手汎秀就看到,正前方的敌方军阵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果断向后撤退,坚决不给包抄绕后的机会。
筱原长房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后续安排,不同的备队是分了先后批次逐一离去的,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各色旗帜在行进中稍有杂乱,不过整体还是阵型分明,未有互相冲撞踩踏的慌乱事件发生。
平手军右翼部队掩杀过来至少需要两三刻钟的功夫,而中路本阵士卒显然不可能携带者偏厢车和开花炮这样的重武器渡河。
何况对面三好军是以铁炮兵压阵,拆毁浮桥之后,才从容退去的。
见此败而不乱的形状,平手汎秀心中有些警惕,特意命人通知右翼不可追杀过深。
情报传到东侧战线又晚了一些,故而那边的敌军多坚持了小半个时辰才撤。此时继杂贺党伤亡过重退出战线后,根来众也在承受了一定损失之后士气衰退。担任军目付的堀尾吉晴带着主动请战的汤川、太田两家千余部队过河冲杀了一阵,取得一二百首级,因势单力薄不敢深追,只能静待后续友军前来汇合。
最终在未时三刻左右,平手汎秀本阵渡过今切川,安置下来清点人数战果,左右两翼亦都逐渐靠拢过来。
平手秀益、小西行长等人取得主将应允之后,带着骑兵仍不死心地跟了一阵,都没什么太大收获,一个时辰之后一道回列。
敌方仍保有一定的实力和戒备心,除非主将下令全军展开追击,否则仅凭少数悍勇敢战之士,恐怕是难有什么成果的。
但平手汎秀明显没有这个意思。
“我军取敌首共九百余级,追敌至溃散者难以计数,据各方观察,筱原长房约有三千人完好无损撤回去,还有四到五千人败而未乱,仍有一战之力。”这是木下秀长花了两个时辰总结出来的结论。
“以数字计,估算得敌方溃兵当有五千余。”小西行长进一步补充说:“禀报主公!属下刚才顺路询问了一下附近的村民,按旧例来说,三好家是十分擅长将乡间溃兵重新动员起来的,如若无旁骛耽搁,恐怕只需六七日就能将那五千人再次征召起来。所以属下认为,我们不应该给对方留下这个机会。”
小西这家伙一贯是这个大胆请战的画风,并不奇怪。
只是没想到素来不在大略方针上发言的庆次也应和到:“我觉得小西殿说得很有道理,叔父您不是讲过‘此战意在立威’吗?如今虽然小胜,却恐怕还不足以立威吧?不如追上去再打一场……”
平手汎秀闻言有些讶然,循声看去,却正好瞧见角落里老实端坐不言不语态度恭谨的长宗我部元亲,于是心下了然。
这就是“主客”之争啊。
让他们遭受一点挫折也好,免得成了骄兵悍将了。
一念至此,平手汎秀先不理会这两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孩子,反而继续向木下秀长追问到:“我军讨取九百余敌,可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名字吗?”
“这……”木下秀长稍一犹豫,但被主将盯着也不糊弄过去,只得据实以告,“土佐守护长宗我部宫内殿,以声东击西之策,讨取三好家所任命的东赞岐代官,今日的左翼侍大将安富盛定,当居首位。另外……”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原因是平手汎秀佯装刚刚得知此消息,做出惊讶神色,疾步径直来到长宗我部元亲身前,伸手紧紧握住其双臂,叹到:“今日可是多亏了宫内殿襄助啊!否则可能就败于乱臣贼子之手了!”
“不敢,不敢!”姬若子稍一使劲,见挣脱不开,也不敢太用力反抗,半推半就地就被拉到显眼处了。感受到众人的眼神,连忙半跪于地,义正言辞地回应到:“此战全靠平手刑部运筹帷幄庙算无遗,还有各位同仁不畏生死奋勇作战,我只不过适逢其会捡了个便宜而已……其实那时令侄秀益殿已经强渡今切川,领兵杀到阵前,吸引那安富氏将所有亲兵集中起来阻挡,我才从后方侥幸得手……”
“嗯……”平手汎秀对此不置可否,反而环视一圈说:“看看,宫内殿真是虚怀若谷,拼命作战立下首功却如此推让,真乃武士楷模啊!”
“您说的是!”率先回应的居然是庆次,他深呼吸了一下,便又恢复到玩世不恭笑谑自如的状态,“既然是楷模咱们就该好好学一学,争取将来都当上一国守护之类的!”
看来这孩子虽有点不悦但并未把情绪推到友军身上,气量还是不错的。
“嘿嘿,惭愧惭愧,什么一国守护,都是刑部大人提拔的。”长宗我部元亲露出谄媚的表情,向庆次友好地鞠了一躬,“希望日后继续一道作战,回报刑部大人深恩!”
这么一冲淡,暂时没人好意思聊继续追击作战的话题了。
平手汎秀刚刚暗中听了一些机密回报,知晓了敌方的最新变化,方才做出定计,不加追击,以免给三好家过多的压力。
小西行长依旧是连连摇头一脸惋惜的表情,对自己首次担任军目付的战绩表示遗憾。不过,没有声望显著的“鬼童子”帮腔的话,他本人的发言力实在太低。而其他将士,比如拜乡、本多、疋田等,虽然对长宗我部元亲也看不太顺眼,但感受就浅多了,不值得特意冒个头。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平手汎秀才让木下秀长将各备队的战绩一一讲出来。右翼的将士们在进攻溃敌时都有所斩获,中路和左路稍差一些。除了土佐姬若子,最显眼的就是使用小炮打死七条兼仲的野口政利、生津贞常两个一门众了。不过这全是凭借器械之利,没什么好吹嘘的。
没见过现场的人从旁述中都知道了这个新武器的事情,表面上是纷纷表示十分震撼,不过内心是否认同就难说了。
略加表彰安抚一番之后,平手汎秀宣布说:“听闻左翼军中,土桥、铃木二位都负了伤,我这就去探望一番,各位姑且先回到军中,注意警戒吧!”
话毕,众人识趣地告辞离去,平手汎秀带着几个随从火速来到了伤员休养之处。
由于“政治过硬”被临时任命为侍大将的土桥守重伤得不重,运气不好被流矢戳中了大腿而已,并未伤到骨头,目前已经取下箭只,包扎完毕,除了有十来天行走不便以外,似乎不会有大碍。
作为一个百战老卒,他情绪很稳定,只说“刀剑无眼”,对此有充分的认识。
但铃木重秀就有些面容惨淡了。
他是趁敌方立足未稳,就带着亲兵悍不畏死地先过了河的,结果反被逆袭,站不住脚,无奈从水里游回来才逃得性命。郎党损失了二三百自不必说了,便是其本人,这期间额头被枪尖擦伤,腹部有四寸长的刀痕,右脚在河里为铁炮所击中,左手臂和臀部也都挂了一点彩。
这要是普通人,不死也得残障了,可铃木重秀这家伙包扎之后,躺在床上还有空大声抱怨:“平手刑部大人您可来了!今天我们杂贺党打成这样,土桥守重那家伙绝对是责无旁贷的!我都过了河了,这老混蛋居然不赶紧派人跟上,好好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我也不是说非我不行,但您让老混蛋当这个临时的侍大将,真是欠考虑了啊!这不光是我们铃木家损失多少的问题,还关乎您作为纪伊守护的面子啊!要是我们在河对岸站稳了,后面的部队源源不断,早把对面的阿波众击溃了!也就用不着一个土佐人来出这个风头……”
他哥哥铃木重兼站在旁边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拼命使着眼色,可混蛋弟弟压根没发觉,就知道一个劲地抱怨不休。后面铃木重兼也懒得暗示了,身心俱疲双目无神地靠着柱子,一副放弃治疗的样子。
而平手汎秀一边微笑着鼓励,一边想起这两个月以来接到的各种情报。
上一代铃木家家督,名唤重意,人称佐大夫,是智勇双全能屈能伸的一代豪杰,在他带领下,杂贺党有四成以上的成员奉铃木家为盟主。
这个铃木重意,半年前刚刚病逝。
原本他的继承人是嫡长子重兼。重兼此人勇武逊于其父,谋略却更胜之,擅长团结人心,早就是公认的世嗣了。
可偏偏老爹去世之前的一年,铃木重兼莫名其妙患上无法根治的慢性病,身体日渐虚弱,任何体力活都干不了,完全不能骑马射箭了,背个铁炮都累得气喘吁吁。
此事在普通的大名家还不是致命问题——朝仓义景也是不能打架,仍然安坐其位——不过在杂贺党这个崇尚武力的松散集团里面,问题就大了。
土桥氏虎视眈眈,准备以此为突破口拉拢部众,取而代之。
铃木家上下讨论之后,决定推出勇力过人、被年轻一辈视作偶像的次子重秀来当名义上的家督,而文弱的重兼也甘居辅佐之职,在幕后控制局势。
于是土桥家就没什么办法了。
然则……铃木重秀这家伙,压根就不是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
从小都是放养,长期以来一直就只知道恃勇斗狠舞刀弄枪,都满了二十五岁,才突然要求他学一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实在是强人所难。
被土桥守重认为是“虚伪重利,对显如上人和老金吾殿并非真心敬重”的铃木家,有了这么一个完全不懂政治的家督,可真是有趣。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令人尴尬的对话。
铃木重秀骂了半天,口干舌燥,才停下来,转身用没伤的那只手端水喝。
平手汎秀耐心地听完他的抱怨,点了点头表示了解,而后故作为难地说:“铃木和土桥的矛盾,我也知道一些。但你指控他今日公报私仇,毕竟没有实据,我不能随意认可。我看……要不然打下阿波赞岐之后,就让铃木家迁到四国岛上来?免得与土桥家再做邻居了。”
“嗯?”铃木重秀立即警惕地闭嘴,眼神悄然望向其兄。
他虽蛮悍,却并不傻。
两年前平手汎秀也这么提议过,当时铃木重秀只说“小人要回去问问父兄”即可。但现在他本人是家督了,可不能再如此推脱了。
铃木重兼稍觉宽慰,赶紧站了出来答道:“刑部大人美意,我等心领了!只是故土难舍,祖先陵墓所在,底下来的郎党们估计都是不肯……”
“先不必急着拒绝!”面对聪明人,平手汎秀换了个说话的方式,“好好想一想,这个提议我会提给哪些人?他们各自会有怎么样的回复?然后再决定也不迟。”
铃木重兼的神色立即就肃然起来。躺在床上的重秀虽然不明就里,但感受到空气中的氛围,也尽力做出严阵以待的姿态。
沉默良久之后,铃木重兼仍不回答,反倒问了一句无关话题:“请问平手刑部,今日不让诸将追击残敌,是早有了坐观成败的打算吗?”
“呵呵……”汎秀笑了笑,抬起头看向上空,“想必您也听说过了,此战之前,我特意强调了两句话,一个是立威,另一个是——只诛首恶。”
“……我懂了。”铃木重兼沉重地点了点头,“您的提议,铃木家一定会郑重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