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脆弱的敌人和更弱的友军
深秋的清晨,凉风吹过河边,令成片的芦苇叶沙沙作响。坐在背阳的一面,山坡挡住了初升旭日,更显阴凉。
平手汎秀慵懒地独自坐在湖边,头戴着斗笠,身披着斗篷,左手搁在大腿上撑着脑袋,右手斜提着一根长长的钓竿,半响没有动静,远远一看,不知是睡是醒。
周围站了一圈亲卫众,尽皆是披坚持锐,全副武装,煞有介事地侍立,怕惊扰了主君垂钓,不敢发出大的声响。只是河面上的几只水鸟却不解风情,飞来飞去,聒噪不停,刺耳的叫声在山川旷野间回荡,越发显得夸张。
好在平手汎秀也不是真的想钓鱼。他之所以从温暖的主将大营里跑出来,坐在这铺满露珠的凉飕飕泥巴草地上,只是为了安定军心。
并不是自己的手下们产生动摇了。平手家的旗本里有一半是老兵,再加上河田长亲为首的一干家臣也是身经百战,还有拜乡家嘉、本多正重这等斗将,气势没那么容易衰落。
但友军的情况就不容乐观了。三好义继的部队基本上只能算是临时拼凑的民兵,畠山昭高那边还要更糟糕好几倍。
几日之前,在军议上面,指挥官们经过一番商讨,定下了一个平庸至极的进攻计划,那就是每个人负责一个方向,分别带着自己的兵力强攻。平均分散兵力,相互间又没有沟通,看似有点愚蠢,但考虑到对面只是不到一千兵的国人,大家也觉得没什么问题。
实力最雄厚的平手部负责的是战线最长的城东。平手汎秀亲自视察过,这一块阵地的防御工事建得不差,而且明显有刚刚翻新过的痕迹,可想而知都很牢固。但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地势起伏,堀沟又挖得很浅,这些牢固的墙垣对守军的防护作用也是很有限的。
所以汎秀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命令四个旗本备队两两一组,依次进攻。以撞门强攻的部队为掩饰,而另一队用弓矢和铁炮攻击露头的敌兵。
经过几日准备之后,平手家以这种保守的战术打了一下午,自然也突破不了防线,但据估计敌我双方均有五十上下的伤亡战损。
对这个数字汎秀还算满意。这大约是对方总兵力的二十分之一,第一天就能造成如此杀伤,对攻城而言已是不易。
按照这个节奏,敌人五日之后就很难维持住士气了。所以汎秀在安排好了值夜的人手之后,就安然进入梦乡。
但没想到这一入睡,就出现了大问题。
城中的物集女忠重、山本则尚二人,眼见攻方势大,采取了一个激进到极点的战术,当晚就带着三百人趁黑摸出来偷袭。
这个所谓的“夜袭”,在平手家的宿将们看来只是场滑稽戏。一没有侦查到攻方的主将营地,二没有隐藏行迹和动静的措施,三没有预先放出假情报来迷惑,四没有等待攻击方疲惫,更不曾使用改变军旗、伪装身份之类的高端手段。
甚至这三百“勇士”里面,有不少人是大咧咧地打着火把,从正门口冲出来的!与其说这是夜袭,倒不如说是明火执仗地进攻吧!
可不曾想到,就是这样小娃娃过家家程度的夜袭,居然还打了畠山昭高一个措手不及。他带来的南河内军驻扎在城西,遇敌就立即就陷入混乱,四散逃逸,附带着又冲击到了城南的三好义继军,引发连锁反应,一时火光四起,人声大作。
等东边的平手军和北边的幕府直属军反应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收拾不住了。大量的散兵游勇混杂了一起,畠山的人马与突击的“三百勇士”揉成一个大球,外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饶是无双智将平手汎秀,和幕府的细川、明智这等英杰,也只能先扎稳自家营盘,再派遣人去慢慢查明情况。
所幸的是,一夜乱战之后,畠山昭高本人没受什么伤害。损失的几百兵力(大多不是战死而是逃逸了)也不影响大局。反倒是出来突击的守军被杀掉一百多精锐,更加岌岌可危了。
战术上这个夜袭是失败了。但是精神上却呈现出另一派状况。
以足利义昭、畠山昭高为首的一帮子大人物,虽然没受到实际的伤害,只看见了一些刀光剑影,就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上行下效,他们的家臣和士兵也开始失去斗志了。本来就是客军的平手军自然也没了精神。
这时候城里提出了议和的请求,声称只要饶恕守军的性命,就同意战前的要求,彻底接受统治。
显然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同意这个“议和”。一万多大军来都来了,你才表示臣服,怎么可能维持战前的条件?
可是那些掌握着话语权的“惊弓之鸟”们,居然在认真考虑,干脆议和算了,免得第二天夜里再遭遇袭击。
足利义昭自幼在寺院长大,没经历过这种阵仗,汎秀觉得可以理解。
但畠山昭高,明明出身武家名门,自幼接受正规教育,被培养得仪表堂堂,没想到竟是个完全无用的绣花枕头。不知道信长日后会不会后悔,把庶出的妹妹嫁给了此人。
一般人自然不敢质疑公方大人,都把鄙视的目光投向南河内守护。
而平手汎秀则还想到了另一层。
同为信长的妹夫,畠山昭高这个连襟可能确实没什么本事。但他手下好歹有一批畠山家的老臣,总不至于没有基本的战场经验吧!
打成这个鬼样子,说不得就是内部有问题了。听说河内畠山的笔头家头游佐氏,一直有尾大不掉之嫌,莫非是他们在其中起到了负面作用?
借助一场可笑的夜袭,让畠山家的年轻主君“牺牲”掉,以便于掌握大权?
如果真是如此,那畠山昭高决定要退兵,反倒是正确的选择!
但这怎么说都是人家的内部事务,外人也插不上嘴。
现在汎秀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抚住军心——确切说,主要就是足利义昭的心情。
在短暂推测了一下这位公方大人的习性之后,汎秀没有径直去说服,而是行动说话。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怡然把部队丢给了河田长亲,自己带着亲卫跑到河边钓鱼去了。
虽然与这一仗没什么利害关系,但接受议和,罢兵回师这个选择就没有进入平手汎秀的脑子里。
毕竟也是同今川义元、三好三人众这等级的对手谈笑风生这么多年了,而今要是折在这么一个无名的国人众手里,面子上挂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