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三好政康

  养尊处优惯了的三好政康躺在尘土飞扬灰烟瘴气的废弃仓库里,既疲惫不堪又怎么都睡不着。

  半梦半醒之间,闭着眼睛,脑海中却出现了四国老家荒野田园的乡土人情,须臾又变成京都御所庄严凝重的场面,接着再是界町商座富丽堂皇高谈阔论。

  他突然觉得空气中的灰尘没那么让人难受了,身下的地板也不再凉得吓人了。

  “起伏三十年,我三好政康什么困境没见识过?”

  短短这么一瞬,他已恢复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元气。

  故长庆公和孙四郎(三好长逸)都笑政康这人有股不切实际的盲目自信。而他毫无心理负担的接受了这个评价,也没有想要改正的意思。

  如他这般天赋过人的武士,的确很容易盲目自信。

  回想当年,十一岁开始向叔叔学习十字枪术,三年后就战而胜之。继而前往奈良学艺,同样是三年拿到免许印可。

  初阵就讨取对方足轻大将,不是在家臣帮忙下补刀,而是看准时机,单骑突入,一击毙命。那个足轻大将叫什么来着?完全记不起来了。这档次的人起码亲手杀过数十个,并不值得铭记。

  还有识字没多久就自己翻看兵书,未及弱冠之时已经能在军学上辩得父兄哑口无言,细川殿下家的军师也占不到便宜。

  纸上谈兵?赵括、马谡之流?三次独自领兵之后,周围就没有人这么说过了。强攻城塞,智取豪族联军,击溃一揆众,无论是恃强凌弱还是以少胜多,都比当时细川家任何一个久经沙场的侍大将要出色。

  当然现在想起来,还是那时候的细川家太缺乏战将了吧。别国且不论,后来三好家的十河讃岐(十河一存),内藤备前(内藤长赖),做到同样乃至更好的战绩倒也不难。

  骑马对普通人来说是一件需要刻意练习的事——三好政康一开始并不理解这一点,他自己是看到活生生的战马之后十多天,就能在飞速移动的马鞍上如履平地了。

  甚至还包括礼法、茶道、算术……所有的一切,无不一触即通。如此鹤立鸡群,自然会有那么一点骄矜之气。

  所以当年三好长庆以下克上,流放细川晴元的时候,政康毫不犹豫地随着父兄站在细川这边,走上与三好氏族多数人相反的道路。

  不是因为对细川晴元有多忠义,而是不愿向原本平起平坐的人臣服罢了!

  从江口到相国寺,再到八木城,与群英荟萃,正值峰顶的三好长庆一党鏖战数次,政康本人倒是可以说胜负各半,只不过身边的同僚却纷纷战死或投降了,包括政康的父兄。而对面的军势却越来越壮大。

  三好政康一度在京都、丹波取得过优势,但敌人的援兵总是源源不绝,顷刻间就是四五万大军。而政康自己的队伍从来没有超过三千。

  就这么过了十余年,政康始终没有屈服变节,但细川家却是疲敝已久,不堪再战。以至于细川晴元本人都逐渐变得心灰意冷,不抱希望。

  这时候三好政康才不得不低头下来,承认“长庆公”的霸权所在。而对方也对政康的才具极为赏识,立即就委以重任。

  永禄五年,反三好包围圈集结重兵而来,在河内高安郡与三好势大战。其时三好政康归附不过三年,却被三好长庆任命为统领摄津国人众的大将,指挥超过二万的兵力。也正是这份用人不疑的气度,才让政康心下折服,芥蒂渐消。

  正所谓国士遇之,国士报之。从此他便在长庆公帐下开疆拓土,展尽雄才。也与三好长逸、岩成友通惺惺相惜,相交莫逆。

  只是这“国士”却当不了几年。

  自从这永禄五年那次大战,实休大人(三好义贤)战殁之后,三好家一门亲族,就如同身受咒怨,居然在二三年内纷纷患病逝去。而昔年纵横捭阖,机略无双的长庆公,竟也在此打击下,抑郁而终。

  新家主继位之后,接下来每件事都不对了。

  讨伐足利义辉,却让其胞弟成为漏网之鱼,给了朝仓、织田等人以大名名分;扶足利义荣上位,对方又是个病秧子,没什么号召力;清理内贼松永,本是连战连捷,然功亏一篑,没能攻下其本城;波多野趁势离反,居然抽不出兵力去讨伐;甚至新家主三好义继也不满三人众的过度插手,玩起离家出走……

  然后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织田大军上洛掌握了京都,以退为进的逆袭计划被平手汎秀识破,连番战败,人心离散,“三人众”的名望也一坠千里。

  数月前若江城一战,三人众中了平手汎秀的诱敌之计,自四国发动奇袭,强攻了若江城,结果只找到了影武者。而后四面八方突然出现无数敌人,要围歼三好家的疲敝之师。

  是时三好政康果断决定亲自断后。

  他惊而不乱,以残兵缠出敌军主力半日,把时间拖到夜里。接着又令人四散逃逸,自己则带着亲兵杀出血路,潜至界町。

  就在这界町里,三好政康边养伤边借助往日关系网打探情报,可是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糟糕。

  织田家反应极快,原先约定一同起兵的友军还没冒出泡就被镇压下去。

  老朋友岩成友通被擒了。成为平手汎秀那小子战绩本子上的又一笔浓墨重彩。

  更重要的是,逃回四国的三好长逸,话语权完全被政见不同的筱原长房所盖过,疑似遭到软禁。

  事到如今,刚强如三好政康,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文武两道无所不通,但在大局方面的政治眼光上,还是与昔年的长庆公有天壤之别,较之义贤大人也相差甚远。

  对内要恩威并施,对外要能屈能伸,道理人人都懂。

  但是何时施恩,何时立威,何时当屈,何时当伸?

  长庆公薨后,三好家近畿由三人众执掌,四国则以筱原长房居首。双方在对抗足利义辉、清洗松永久秀等决策上有很多共同话题,唯独对于执行这些决策的时机和方案各执一词,争得不可开交。起初三人众人多势众占上风,但现在败得一大糊涂,在家中哪还有什么发言力。

  所以筱原长房成为了三好余势的实际领袖,这人的主张与三人众大是不同。筱原长房认为仅凭四国领地,绝无可能独力对付织田,不妨先暂且谄媚求和,待近畿生变,再与潜在的反织田势力一同行动。

  而以三好长逸为首的三人众,则想要强势击败织田家,重新树立霸权,顶多与六角、斋藤这些被织田攻灭的势力有些联系。

  当初双方为了路线之争,很有些不愉快的举动。现在筱原长房说话算数了,谁知道会怎么样?虽然以前看起来这人是比较顾全大局的,但万一掌权后就变了呢?

  三好长逸到底有没有被软禁,或者遭遇别的更险恶的境遇?在搞清楚这一点之前,三好政康觉得不能回四国。甚至不能与四国方面取得联系。

  但更没法在近畿光明正大的出现——织田家和幕府的海捕文书到处都是,“三人众”之一的首级或活人可以值上几百上千贯,这是个能让农民乃至小豪族发疯的数字。

  只能继续潜伏界町,慢慢收拢以前预留下的人脉和资源,再好好考虑后事。

  这也就是三好政康,出现在界町废弃仓库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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