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面头
礼拜天是对城里人而言,乡下生活没那么讲究,只有农忙和农闲。
七月中的双抢是典型的农忙时节,当然这是以前,现在虽然也忙,但那种全村老少,能下地的全体出动的场景是看不到了。
收割有收割机,插秧也有插秧机,虽然要租赁费和油钱。
但大家一算,这钱花的太值得了啊!
一来可以免去汗滴禾下土的劳累,以前就是课本上都说庄稼汉勤劳肯干,顶着七月的毒太阳,面朝黄土背朝天,但若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受这份罪?双抢时节一头栽倒在田里从此再也起不来的老把式也不是一个两个了。现在日子好过了,大家都开始惜命起来。
二来农村人向来勤劳,既然庄稼能用机械化来伺候,剩下的时间自己也不能闲着,自打小赵先生来了后,村里悄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大的一点就是,大家闲下来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做各种手工杂货了。
比如,中滩村的特产手工挂面。
天石县虽然地处长江以南,但却有喜欢吃面的饮食习惯。
山里不比城镇,想要什么花钱买就是,很长的历史阶段,山里人的日常消费都开初一十五赶集,或者是货郎。
若想吃面条,还是得靠自己动手,时间久了,竟然还有了名声!
大滩乡就以手工挂名而在此地闻名,甚至隔壁县市也会专门指名道姓的来购买,而中滩村的手工挂面更是精品中的精品。
赵昊对此有点搞不清楚,在他看来,挂面么,长得差不多,吃起来口感也差不多,但莫说天石县就是临近县市的居民却分辨的非常清楚,生挂面折下一截来放在嘴里嚼嚼立刻能分辨出产地。
这让他觉得神乎其技。
脑子一转之下很快想到了集中销售这个主意。
原本各家各户做完挂面后,都是自己扛着去县城摆摊卖,最多是相好的邻居亲戚帮着捎带一下。
但赵昊觉得这样实在太麻烦,成本高效率低,来回一趟,花时间不说,还得算上长途车钱呢。
他在县城找了几家面馆,和对方定了个长期收购合同,每月几次,他开着农用三轮车一路叮叮当当的面送去,一来二去,做出了名气,原本只是第五村民小组怎么做,现在倒好,整个村子都指望他了。
赵昊一面顶着太阳在地里抡大板锄,一边脑子里在盘算,礼拜一去面店送货的时候,怎么想办法再把价格抬上去几分,多一点终归好一点,既然乡亲们相信自己,总也不能让他们失望吧。
“小赵哥,小赵哥”刘慧远远的叫了起来,她又来送饭了。
“小赵哥,我还得回家帮忙做挂面,饭盆就放在你这儿,反正你等会要来收挂面的,一起带来就是了……”
“好啊,就是麻烦你大太阳天的又跑过来……”
“乡下人,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娇贵,我不怕的,先走了啊,对了,等会早点来,我妈说了,到时候给你多留点面头子吃!”
“啧”赵昊喉咙耸动“先替我谢谢嬷嬷和叔啊。”
“我就知道,我走了,再见!”
……
下午两点多,终于把地全部翻了一遍,水稻的根都被翻出来,然后重新埋入土中,这样不用过多久,就会变成肥料,到时候往田里放水,就能插秧了。
做完这些事情确实是很有成就感,可这头顶这火辣辣的太阳,赵昊热得实在受不了,他知道这个点,不会有人出门,淘气心起来,摸到条小溪里,鬼头鬼脑的左右张望一阵,脱了个赤条条,往水里一跳。
一刻钟后,他踩着小径往村委会而去,一路上路过片片油茶田,这两年村里在保证粮食种植面积的情况下,开始种植更多的经济作物。
看看远处新平出来的粮田,赵昊心里充满欢悦“这里面有我一份啊!”
脚步轻快,但速度却慢了下来,两眼不停的盯着旁边的油茶树“有了……”
顺手在油茶树上撸了两把,摊开的手掌上多了三五枚,白色的“果实”。
大小和油茶叶子差不多,但却厚实的多,这叫茶耳,是油茶树的一种变态叶,由于整棵油茶有的枝干吸收营养无法返还到每个叶片中就集中在这几片上。
扔进嘴里嚼嚼,清香扑鼻酸甜可口,还特别松脆,边走边撸边吃,心里子啊念叨,谁说山里贫瘠?这种东西放到城市里起码得好几十一斤,好吃又营养,如果不是到这儿干活,估计一辈子都尝不到这种美味。
小溪里的冷水浴洗掉了身上所有的热气,甘甜微酸的茶耳则让人神清气爽,等到了村委会的时候,赵昊的精神状态又恢复到早晨醒来的时候。
走进办公室,熟练的从墙上取下钥匙。
会计王阿姨笑道:“小赵,又要去‘跑单帮啊’”
“轰隆,轰隆”赵昊一边发动着三轮,一边笑着回道“今天要做个大买卖!”
“路上小心啊!”
“知道了!再见……”
一转油门把手,三轮车吐出一阵青烟,噗噗噗的颠簸而去。
这些年政府的实事民心工程之一就是“村通路”,原本坑坑洼洼的土路,还是村“主干道”,一道下雨天简直是要人命的场所,现在都做了硬化,不但出行方便,带来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大幅度提升了物流效率。
外面的快递进的来,村里的往外运点东西也方便,不想以前还得看天时,刮风下雨这“摩托化”就搞不起来,还得人扛人挑的。
赵昊一加油门,“噗噗噗噗”声音更大,三轮车在硬化路面上飞驰,这感觉比在开卡丁车更让人心旷神怡。
一圈转下来,车上几乎堆满了挂面,足有三百多斤,这还只是自己所在的第五组的部分“产能”。
最后他来带刘根生的家里,推开院门,刘家已经把晒好的挂面,整整齐齐的码放在院子角落里。
见他来了,刘嬷嬷招呼道:“小赵来了啊,嬷嬷给你倒水去,先歇歇……大丫头,把留下来的面头赶紧扔到炉膛里去。”
“好勒……”刘佳在里面应到。
“不急,不急,先把挂面称完再说!我不渴”赵昊说着从车厢里拿出一杆大秤来。
“行了,总共是55斤……”赵昊手脚麻利的将数字计入手机里“刘叔,我明天去,估计得礼拜二回来,你可别急啊……”
“看你说的,你叔是那种人嘛?!”刘根生知道他开玩笑,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哎呦,痛啊”
“给我装?一个上午就把地都翻了的壮劳力这点都吃不消?肯定是晚饭没吃饱,晚上到家来来,让嬷嬷多做几个菜……”
“别,别”赵昊连忙摆手。
“你个死鬼,手脚从来没轻重,小赵是先生,是省城大学的研究生,在古代那就是翰林,娇贵着呢,哪儿和你这个粗货似的,皮厚的蚂蟥也钻不进”刘嬷嬷在旁边看得火气,又是一通臭骂,刘根生躲到一旁不敢说说,只是讪笑着摸出烟,递给赵昊一根。
他也不客气,接过来,掏出打火机给刘根生先点了,然后再是自己。
在刘慧的要求下,现场表演吐烟圈绝活,又惹来刘嬷嬷一阵夸耀,“看看这孩子,书读的好,做事情踏实,就是抽烟都抽得好,哪儿像你!”说完朝刘根生一瞪眼。
后者得了委屈,很是愤愤不平“我咋了我!我……”话没说完,就被刘嬷嬷悄悄踢了一脚,顿时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头不语,继续抽烟,不过看他的样子倒是心情很好。
“赵先生,面头好了,趁热吃吧,乡下也没什么零食能招待客人……”正说着刘佳从里面走出来,把一个搪瓷缸子放到他面前的桌子。
说是搪瓷的,可看起来斑斑驳驳,活像乡间的鹧鸪鸟的羽毛,赵昊觉得这玩意弄得不好,还是刘根生结婚时候的买的……
“小赵,吃啊,吃啊,专门给你留着的呢,知道你喜欢这个……”刘嬷嬷在劝。
“我不客气啦!”赵昊顺手从缸子里拿出一小块拇指大的灰扑扑的东西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又用嘴吹了几下。
“嗯,嗯,赵先生,这个,这个,刚才都拍过灰了,挺干净的……”刘佳在一旁小声说道。
“哎,哎,”赵昊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傻笑几声以表示感谢。
然后,把这块东西丢进嘴里,用力一嚼,“哎呦,我di妈……”眼泪鼻涕都下来了,赶紧抓过水碗往嘴里倒……
“噗嗤”刘佳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还是那么急啊,这是刚从灶膛拨出来的,外面见风冷,内里可烫着呢……”
“呼噜,呼噜”赵昊一边秃噜着舌头,一边点头称是。
很快又拿起一块来,这回他小心翼翼的先咬下半块,也不急着往嘴里咽,而是用牙齿夹着这块面头,使劲往肚子里吸气,好让它凉的快些。
这样好几下后才心满意足的嚼碎,脸上显得的幸福无比。
一连几块下肚后,他恍然大悟似的“你们,你们也吃啊,一起吃啊……”
“我们早就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里面还有点,等会儿一块装走……”
“哎,哎,那,那我不客气了啊,这东西太好吃了……比什么薯片薯条都香……”赵昊一嘴二用,边吃边说。
面头其实不值钱,原本是做挂面的富裕产品。
合面盘面后,手里总会留下一小团面团来,通常是扔到大面团里继续和面用的。
乡下物资匮乏,常有馋嘴的孩子闹着要吃零食,供销社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可都挺贵,而且看看好大一包,打开看看只有零零碎碎一点点。
于是古老相传的面头成了最好的零食,往炉膛里一扔,烧火棍子扒拉几下,盖上炉灰,一会儿就熟了。
中滩村的挂面之所以远近闻名,靠的就是在合面时要加入一种由山间野草烧出来的蓬灰来辅助发酵。
这样发出的面不但细腻匀实,还有些淡淡的香味和咸味,任何工业化产品都无法模拟出这个味道来。
而这种杂草更奇的是只在本乡几座山上没命的疯长,但出了地界后却一根也看不到。
面头进入炉膛加热后,蓬灰会产生更加奇怪的化学反应,让整个面头变得奇香扑鼻,而且松脆异常!
赵昊无意间吃到一次后就引为美味。
尤其是刘家的手艺和别家似乎又有不同,更香也更脆,所以每次收挂面的时候刘嬷嬷总是给他多留些面头,算作他特享的下午茶小点心。
茶当然不是以前喝惯了的加奶加糖的英国红茶,十块钱一大包的满天星茶叶末子,开水沏完后还得盖上盖子闷一会儿,这样才能保证茶叶末都吸饱水分沉到茶缸子底下,这样喝起来才不会拉在嗓子眼儿上。
“行啦……”赵昊吃掉了大半缸子面头,又喝了三碗水,“我走了啊……”
“哎,别走啊,在这儿吃了饭再回去,嬷嬷已经在弄菜了……”
“是啊,小赵先生,吃个便饭再走吧……很快的”刘佳也在轻声细语的挽留着。
“吃不下了,这一肚子面头呢!”赵昊拍着肚子跨上三轮车突突突突突突而去。
“哎,你这个丫头,平时不是挺能说的嘛,怎么连个人都留不下来?!”刘根生抽着烟有点责怪。
“少嚼蛆,过来,帮我吹火!”刘嬷嬷瞪了自家男人一眼,后者莫名其妙的跟她进了厨房。
“丫头年纪大了,面皮薄,你这个当爹的除了咋咋呼呼就不能说话带上三分眼色?”
“大丫头,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刘根生有点委屈。
“你怎么就不开窍啊你!当初我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给你这个木头!”
“嘿嘿,嘿嘿……”刘根生讪笑不已“那,那往后咋办?”
“这个事情,你就别插手,当做看不见就好,小年轻的事情就让小年轻自己解决去!”
“可,不插手不行吧,人家是研究生,又是省城的,还在考国家干部,当爹妈的要是在不帮一把,以后,以后,这个……”
“就你能,就你聪明,你倒说说,怎么个帮法?你说,你说,你说啊!”刘嬷嬷火气大了起来,左手叉腰,右手挥舞着炒勺,眼睛瞪得溜圆。
“行,行,婆娘别生气,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刘慧悄悄扒门听了个仔细,眼看两人也不再说话,她扭头往姐姐房间而去……
赵昊并不知道他给这个小院带来这么事儿,此刻正迎着山风打着饱嗝,往他在村委会的住处急驾而去。
到“家”后,将车在院子里停好,跳下车打算冲个澡,然后自己随便吃点什么。
可看看天色,又摸出手机,“今晚可能有小雨……啧”。
再看满车的挂面,顿时脸垮了下来,这玩意一碰到水可就全完了。
可这一车怎么也得近四百斤,卸车可不轻松啊……
想了想,从房间里拿出一大块油布来“反正是小雨,盖一下应该足够了……”
想到这儿,他觉得身上又生出不少力气来,扯下油布,扔到一边。
开始动手卸车,一包包的挂面虽然不算重,但搬运起来并不轻松,全程必须轻手轻脚,面条断的多了,就卖不上价钱。
“哎”他擦着脑门上的汗珠子,面对房间里码的齐齐整整的挂面,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累了累了点,就当去健身房了,这玩意还是堆在房子里放心,油布盖着,万一被风吹了怎么办?村民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
礼拜天是赵昊和大伙约好的休息时间,晚上没有补习班也不分析时政新闻。
冲了个澡,自己泡了两包方便面,唏哩呼噜吃完。
又坐到书桌前,开始学习起来。
深夜,山间的晚风从窗口中吹进来,赵昊将书本放好,合上笔记本。
从桌子前站起来,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结果发现,刚才看书看入迷了,又忘记充电,此刻手机板着黑脸冷冷的看着他……
信步出房门,天上的满月洒下清冷的光辉来,小院里梧桐树的影子在月光和山风的照拂下,翩翩而动。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赵昊摇摇头“还是李太白的好命,成天喝喝酒写写诗就被皇帝看中当了大官,咱可不行,脚踏实地埋头干,官不官的就去想了,‘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总归要给村里留下点什么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