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方青墨最先看见希文,她惨白着一张脸,眼睛又红又肿。他们的孩子没了的那天,她就是这副模样。方青墨没来由一阵心疼,他快步朝她走过去。

  希文抬头看着他,想要问却又不敢问。她害怕听到她不喜欢的答案。过了一会儿,她才抖着嗓子问:“我爸怎么样了?”

  方青墨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现在还在昏迷中,情况挺危急的,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

  “哦,那是不是很危险?”希文并不太懂,她急切地问道。

  方青墨顿了顿,斟酌了措词:“手术都是有风险的,特别像开颅这样的大手术。”

  希文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方青墨急忙将她扶起来,架着她坐在了椅子上。陈素珍看了她一眼,握着她的手说:“文文,生死有命,要看你爸的造化了。”

  韩希哲也走过来安慰她:“姐,一切有我呢,你别担心。爸一定会没事的。”

  希文想哭,却也没有了泪水。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莫名地就生了病。人家的爸爸都好好的,怎么就偏她的爸爸出事。

  她倚在冰凉的长椅上,心里无限的悲凉。她又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这两年待在西川,连家都不肯回,电话也不愿打一个,实在是不孝至极。

  不一会儿有护士过来,通知了明天手术的时间,下午两点钟,让他们做好准备。方青墨去给大家买了饭菜,只是他们谁都没有胃口。饭菜凉透了,也没有动几筷子。

  到了夜里,陈素珍让希文回去休息,医院里也不需要留这么多人。明天韩振生要做手术,大家更得养精蓄锐。

  希文当然是不肯,陈素珍无奈说道:“你先回去休息,我们不能都耗在这儿。你听妈的,现在就回去,明天一早来接替我和希哲。咱们得对你爸有信心,我们都在这里,弄得你爸要走了似的。”

  方青墨在一旁轻声说:“我在这儿附近的酒店订了房间,离医院很近,要是有事随时都能赶过来。文文,妈说的对,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们不能先垮了。”

  希文想了想说:“好,那我先回去。你们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

  方青墨带她去了酒店,她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他竟然还在。

  希文看了看他,小声说:“谢谢你啊,给你添麻烦了。”

  方青墨皱皱眉:“文文,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我愿意这么做,也不全是因为你,以前爸爸对我挺好的,把我当亲儿子看,我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嗯,你应该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希文没精打采地说道,她脑子里一直混混沌沌的,整个身体都觉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方青墨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杯牛奶,柔声说:“服务生刚送来的,趁热赶紧喝了吧,有助于睡眠。你不要想太多,爸爸一定会度过难关的。”

  希文勉强笑了笑,端起牛奶象征性地喝了几口说:“嗯,我知道了,谢谢。”

  方青墨沉默了片刻说:“我就住在你的隔壁,你有事就叫我。”

  “好。”希文胡乱地点点头。

  方青墨出门,希文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她心里憋闷的难受,想找个人说一说。她摸出手机,想要给易扬打个电话。但是又想到他很忙,又不忍心打扰他。她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将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来,易扬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希文眼窝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希文,有事吗?”他的声音很小,像是不太方便接电话。

  “你在忙吗?”希文吸了吸鼻子,轻声问。

  “正在开会,是不是想我了?等过几天,我抽空回去一趟好吗?”易扬听出她的声音不大对,还以为她最近太累了,忙出口安慰她。

  “好,那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希文快速挂了电话,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让易扬知道。他远在美国,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鞭长莫及,除了跟着担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到了凌晨,希文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陷入乱七八糟的梦境中,一会儿回到小时候,她被爸爸抱着去公园里玩。公园里有很多卖零食小吃的,妈妈常常觉得那些东西不卫生,是严禁她吃的。但爸爸总偷偷给她买,回去还要先对好口供,一起合伙瞒着妈妈。要不然他们一定会被骂,妈妈发起火来还是很吓人的。

  但每次都能被妈妈识破,一次爸爸给她买了粘牙糖,回到家里妈妈一眼就瞧了出来。爸爸被妈妈好一顿训,希文站在一旁迷迷瞪瞪的,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马脚。

  后来妈妈骂完,指着她嘴角黏黏糊糊的糖渍,厉声说:“偷吃还不知道擦干净,唯恐人家不知道你吃了什么。”说完就拉着她去刷牙,那时候她长了虫牙,刚拔了一颗,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常吃糖,否则还会有虫牙。

  爸爸当然知道给她吃糖是不对的,可亲闺女每次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想要又不敢说的样子,他就不于心不忍。所以他对希文几乎有求必应,从来都不犹豫。

  梦里又回到她结婚的时候,她很开心,终于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婚礼上,爸爸牵着她的手,郑重地交给了方青墨。转身却悄悄抹了下眼泪,希文看着心酸,也跟着哭了起来。

  记得她结婚之前,爸爸有天晚上到她房间里来,跟她促膝长谈。其实韩振生和普通爸爸一样,不善言辞。就是一门心思地为她好,但从来不说出来。

  他那天晚上着实说了很多的话,里嗦的,表达的意思基本上都是方青墨家境好,她以后嫁过去要小心行事,越是大家庭规矩就越多,不能再像在自己家里任性。爸妈愿意包容她,公婆可不一定。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怕他这个唯一的闺女吃亏受罪。他们家虽不算富裕,可她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以后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要憋在心里,娘家永远是她的家。

  只是后来她和方青墨离婚,他们铁了心不肯支持。希文才会觉得爸爸从前明明是她坚强的后盾,怎么真遇见事了, 却不愿支持她。所以她才会非常的伤心难过,才会孤身一人跑到西川。没有一个人理解她,没有一个人对她说,你做得对。她那时候多么绝望,连死的心思都动过。

  她做了一夜的梦,反反复复都是她经历过的场景。她睡得极不安稳,天刚蒙蒙亮就醒了过来。

  她去浴室洗脸,镜子里的自己像个女鬼一样,没有一点生机。惨白的脸,发黑的眼圈。她胡乱抹了一把脸,脑子里也清醒了一些。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想要换衣服时,才发现她昨天来的匆忙,除了手机和钱包,她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她正犹豫着,忽然有人敲门。她去开了门,是酒店的服务生。

  “您好女士,方先生让我给您送来一套衣服。”服务生很有礼貌,一脸亲和的笑容。

  希文看了一眼服务生手里的衣服,反应了一下她嘴里的方先生,才意识到应该是方青墨。她急忙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服务生笑着说:“不用客气,方先生还说,他在一楼的餐厅等您,要您换好衣服去找他。”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希文又道了谢,这才进门。

  方青墨心思竟然这么细腻,她以前倒是没有发现。给她带的衣服是宽松的牛仔裤和体恤,简单舒适又得体,连内衣裤也有,还真是想她所想。

  她换好了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床铺。大概是开客栈的强迫症,看不得床铺不整齐。

  她下了楼,时间尚早,餐厅还没有多少人。她一眼就看见了方青墨,穿着工整的西装,规规矩矩地坐在餐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看着,头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理,这样顺毛的他,也是在他们初识的时候见过。那时候他才二十来岁,正是放荡不羁的年纪。染着一头奶奶灰,长得又白白嫩嫩的,谁看见他的模样,都要先怀疑一下他的能力。后来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头发染回了黑色,刘海也掀了上去,气场莫名的就强大了起来。

  希文慢慢走过去,餐桌上已经摆满了早餐,都是很中式的早餐。希文不大喜欢西式的面包三明治,她就喜欢油乎乎的包子油条,再配上一碗热腾腾的豆浆,胃口不要太好。

  她坐在方青墨对面,他放下手里的报纸,拿起桌子上的筷子递给她,柔声说:“你先吃一点,我已经吩咐酒店的厨房给妈和希哲打包一份,我们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

  希文接过筷子,也不动,低着头小声说:“我吃不下。”

  “强迫自己吃一点,昨天晚上就没怎么吃。你的胃本来就不好,要是你再出了问题,大家还得照顾你,岂不是很麻烦。你听话一点,不要让我们担心你。”方青墨的语气有点强硬,希文也知道,他是担心她。要是以前,他这么守在她身边,她不定得多感激呢。可现在,她心里多少有点不安,她不想欠着他,没法还。

  他想要什么,还用得着说吗?他嘴上说照顾韩振生,不全是因为她,但怎么可能呢?恐怕一大部分原因都是她吧,爱屋及乌,她又不傻。

  希文夹起一个白嫩嫩包子塞进嘴里,她也吃不出什么味儿来,嘴里透着股酸苦的味道。嚼了一半就生生咽了下去,她被噎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方青墨端着豆浆递给她,手伸向她的后背,慢慢帮她顺气。她喝了好大一口豆浆,才给咽了下去。

  方青墨皱着眉毛,冷声说:“你着什么急啊?慢点吃,别爸爸的手术还没有做,你先噎死了。”

  希文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方青墨叹气:“我知道你难过,但爸爸不是没有希望了,咱们都别气馁。”

  希文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从昨天到今天,不知道跟他说了多少句谢谢。这样疏离的客气,让方青墨心里并不痛快。他只希望,通过这件事,能让希文再次看到他的好,能再多看他一眼,这样他也算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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