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心有所执,方能甲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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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婆。又绣鞋垫呢?”

  一直脚不沾地,忙到下午三点多钟的杨青乌,才因为餐馆没有客人来吃饭而歇了口气。

  蹲在门口的墙根下,看着隔壁的邻居常阿婆坐在一张藤椅上,一针针的绣着鞋垫。

  “过来啊,青牛,看看阿婆绣的是什么花?漂亮不?”

  满头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笑起来异常的温暖慈祥。

  这个年纪的女人通常带着一种看透事实的宽容和慈爱。

  常阿婆住在隔壁,七十多岁的年龄,自己一个人,身体还很硬朗,常常搬张藤椅坐在一颗大榕树下绣些图案精美的鞋垫,要不就是静静的听上一段昆曲,安静平淡,可以入画。

  从没有人见过有人来看望过她,听一些上了年龄的老人说她的男人是做大事情的人,后来发迹了,不要她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原本,杨青乌与常阿婆不熟,杨青乌虽说不是心地险恶之辈,但也没有尊老爱幼的传统的优良美德。

  只是一天,杨青乌得闲片刻,闲来无聊,便随手捡了棍子蹲在门口,在地上写了一段《太上感应篇》的开篇,写完之后,还很臭屁的写上了“骨架峻奇,磅礴大气,颇有古人遗风”作为评语。

  刚写完,拍拍手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差点没有碰倒一直在后面注视着杨青乌写字的常阿婆。

  阿婆面带慈祥的笑容,很高兴的看了一会杨青乌,说了声:“青牛,你的字写的很好看哟!”

  一口温软好听的江浙口音。

  杨青乌一边用脚将地上的字迹抹去,一边讪讪的说道:“随手乱划的,哪能好看啊!嘿嘿。”

  杨青乌转身又开始了他跑堂的命运,至于刚才随心随性的用正楷或者几笔草书在地上写下《太上感应篇》的开篇只不过是他打发无聊时间随性而为罢了。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忙着给客人端茶倒水,给厨师洗菜切菜的时候,常阿婆微微张着嘴,对着地面上一两个没有被抹干净的字看了好一会儿。

  当天,常阿婆没有像往常一样绣她的鞋垫,做她的布鞋,也没听昆曲,而是躺在那张被磨得光滑的藤椅上,闭着眼睛,手指在手掌里来来回回的回味着杨青乌那几个字的结构和锋味!

  以后,常阿婆每次看到杨青牛闲下来就会叫他过说了句话。

  他家是哪的?

  是否吃得惯上海的水和米?临走又塞给他几双绣着美丽莲花的图案。

  摸着那一针针绣的很密实的鞋垫上的莲花,杨青乌想起了一个成语:“步步生莲。”

  旋即又露出自嘲的笑容,暗道:“就算自己步步生莲,也是很快去往西天极乐世界而已。”

  常阿婆送的鞋底,他是不舍得垫在他双穿的快要露出脚趾头的破胶鞋里的,不然实在是有些牛嚼牡丹,大煞了风景的意味了。

  一来二去的熟了以后,阿婆除了拉着杨青乌唠唠家常以外,还经常和他下几盘象棋。

  说实话,象棋这玩意,杨青乌不是太擅长,围棋他倒还好些。

  不过还好,常阿婆毕竟上了年纪,精力有些不济,棋力貌似也就胜杨青乌一筹,所以二人也经常乐此不疲的杀上一盘。

  当常阿婆说了句你要是能赢了我,我就给你说个媳妇后,杨青乌的热情就更高了。

  他觉得阿婆就算没有孙女外孙女什么的,但到底也是年纪大了,认识的人多,说不准还真能给自己划拉个媳妇呢!

  但可惜的是自那以后杨青乌就没有赢过棋,但好在杨青乌做什么事情都很有耐心,更何况这是关于自己的终身大事,急不得!

  常阿婆下棋很是奇怪,一个笑起来慈祥和蔼的老婆婆,棋风却是杀伐决断,异常果断和惨烈。

  让一直喜欢和擅长用软刀子杀人的杨青乌头痛不已,一直在考虑换与不换子中纠结痛苦。

  常阿婆非常有耐心,经常是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留着不到十块钱剃的平头的青年陷入了对往事的追思和回味,谁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或者忘记了什么?

  直到杨青乌想好了后,轻声说道:“阿婆,该你了。”

  今日和往常一样,杨青乌走到常阿婆身前。拿起绣着各种图案的鞋垫仔细的看了又看。

  “阿婆,您这是绣的牡丹吧?花开富贵是不是就是您绣的这个意思啊?”

  杨青乌一只手摩挲着鞋垫上绣的红红绿绿的牡丹花图案,开口问道:

  “青牛,你能看的出啊?好啊!你拿去垫了啊!”

  多少次都是这样,常阿婆先让杨青乌猜出绣的图案是什么,然后再递出另一只,塞给杨青乌去垫!

  “阿婆,您给了我好多了,再说我这臭脚真不配垫您这么漂亮的鞋垫。”

  杨青乌是真心的不想糟蹋了这些漂亮的鞋垫。

  “拿去拿去。”

  常阿婆通常头也不抬,固执的塞给杨青乌,杨青乌怕再拒绝会让老人家不高兴,所以都会小心翼翼的放起来,反正他也不舍的垫,都装到一个红塑料袋里了。

  晚上无聊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翻翻,看看上面莲花啊,牡丹啊,竹子,兰花什么的图案。

  张胜在这时候通常会啧啧的只咂嘴,满眼的羡慕,心道:“我比这牛犊子认识常阿婆早啊!干嘛不给我啊?”

  “阿婆,杀一盘?”

  “咋?想媳妇了啊?”

  常阿婆满脸慈祥温暖的笑容,打趣的说道:

  “早就想了!嘿嘿。”

  杨青乌通常是边说边走进常阿婆布置的朴素,洁净的屋子里去,找出那副象棋,搬个马扎,在大榕树下就摆开了楚河汉界,调动起车马炮卒了。

  “青牛啊,你上次给我买的豆奶粉还没有喝了,又给我买这么多苹果,我一个老婆子吃不了!你拿走去吃!”

  二人开棋极快,这时,常阿婆喜欢和杨青乌聊点家常,要不就是给他讲点以前上海的老黄历。

  “阿婆,你吃饭的时候蒸在锅里啊,那样你咬的动啊!”

  杨青乌仔细的审视了一边棋盘后,很用心的挪了下炮。

  “那我也吃不了这么多,会坏的,你拿走些啊,青牛!”

  常阿婆看了眼谨慎小心的杨青乌,笑着漫不经心的出了车!

  片刻间,常阿婆满是皱纹的笑容里有着一种饱经沧桑沉淀下来的智慧的微光闪烁。

  通常一盘棋,二人超不过半个小时,满脸慈祥的常阿婆会异常惨烈的拼的杨青乌仅仅剩下几个卒子,有时候,杨青乌也有灵光乍现,走了几步好棋,以至于胜利在望,但不慌不忙的常阿婆总能先他一手,总是令杨青乌满脸痛苦郁闷。

  杨青乌不是没试过拼的死去活来,一个子不省的下法,只是那样死的更快些罢了。

  “年轻人下棋怎没有个拼劲呢?”

  “年轻人爱冲动,所以更要学会稳重。”

  “稳重是好,做大事者怎会没有股子杀伐决断的气概,你啊你,青牛,这点咋还不如我个老婆子呢?”

  “呵呵,这不正在跟阿婆学吗?”

  “青牛,你要记住,男儿立于世,杀伐为上道,以图大业,韬略乃小乘,守成有余,难成格调。”

  “哦,阿婆,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我能是做什么的,死了男人,靠着一点积蓄过日子的老孤婆子呗!”

  “额………阿婆,你好有文化啊!”

  “一把骨头了,总是比你多吃了几两的饭吧!”

  “阿婆,该你了。”

  “哦,将军,你死了!”常阿婆,往前拱了下卒子,棋盘上所剩没有几个棋子了,一片惨烈之象。

  “额!阿婆,悔一步?!”杨青乌锁着眉头思考了良久,才腆着一张笑脸,试探的说道:

  “还想要媳妇不?”常阿婆扔了手中的棋子,拍了拍手。说道:

  “哦,那阿婆我去忙了,棋盘我收到屋子里去了,那个藤椅等下我来搬。”

  杨青乌熟门熟路的把棋盘收好,给常阿婆说道:

  通常二人只下一盘,一是老人精力有限,而是杨青乌很忙,真的很忙,餐馆现在有点事情都要招呼他,还真是应了那句能者多劳。

  “青牛,圣人立世,历史为盘,万物为子,黑白分明。帝王立规,天下为盘,终生为子,黑亦可白。高人立德,生死为盘,言行为子,黑白有致,枭雄立功,行处即盘,随手行子,无关黑白。妙人立言,以身为盘,以德为子,去黑留白。世人浑噩,遇事即盘,人情即子,难辨黑白。你说说你在下那路棋啊?”

  就在杨青乌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常阿婆突然说了那么多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杨青乌也是顿住脚步,陷入沉思,良久过后,方才徐徐开口说道:

  “遇事之盘,执人情之子,下胜负之棋。”

  “嗯,去吧!去吧!”

  老人仿佛有些累了,挥了挥手,闭上双眼,又躺在了那个宽大的藤椅上了。

  “心有所执,方能甲第啊!”

  含糊不清的又说了一句,很可惜他没有听懂,不过也不可惜,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会看到这句话。

  “心有所执,方能甲第。”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这来来往往的大千世界,可能有几人做到。

  所执之处,便是痛苦,所谓甲第,亦是王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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