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袍泽(一)
“什长”一声带着哭腔的疾呼,打破了这支沉默的小队,西斜的太阳已经无法阻隔北方侵夜的寒袭,孤寂的余辉将这寥寥数骑的投影拉得越来越长,投射在沙丘之下更显踽踽之感。
燕无忌勒马循声看去,走在第三位的那名骑兵紧紧抱着怀中还在不断呕血的战友,强忍着不让其溢出的眼泪已然在自己的脸上放肆地纵横着。
“小猴子…他已经不行了!”
其实不用说,在场所有活着的队友对小猴子都已经有了定论,他们眼中纷纷透着掩饰不住的悲伤与无奈,还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袍泽死去而无能为力还要让人揪心,若在战场上被敌人一刀结果,倒也痛快,最怕的便是这种未能死在战场上,而是因为负伤过重,永远沉睡在归途中的人,忍受着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衍生着诀别思念的绝望。
燕无忌紧紧勒住手中的马缰,直到指节发白,这是他强忍伤痛的一种发泄方式,安静却又带着恐怖的疯狂,只是还没有突破他心中爆发的节点。
“老群,看好小猴子,我们必须再快一些,不然谁都走不了。”
老群紧紧抱着怀中已经没了呼吸的小猴子,把自己染着血迹的披风往小猴子胸前围了围,就好似在关心只是睡着了的袍泽,怕他着了凉。
沉默,又渐渐覆盖着这个小队,夕阳拉长的身影就像他们心中的思念,已经延伸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朱自明领着麾下的两百精骑一路往北,来之前的路上他已经遇到了天、黄两什斥侯,天字什是从西北方向而来,从他们疲惫的军容便可以看出这一路的辛苦,在天字什什长的禀报中得知,西北并没有遇见胡蒙骑兵,更不用说胡蒙大军了,朱自明鼓励地拍了拍他,让他带着自己的部下继续往回走,之后的黄字什如天字什一样,也没有探得有用的情报,这让朱自明的心越发沉重,他隐隐感觉到,这平静的后面似乎有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悄然来袭,朱自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不再理会心中的不安,因为此次出来的任务他还没完成,甚至说到现在还没有一点眉目。
暂时压住了不安的心又渐渐溢满了焦急,但这并没有让这位老将失去冷静,在确认了具体方位之后,一马当先的向着正北方疾驰而去,至少在他心中,多抓紧一分时间,便多一分机会,找到少将军是当务之急,哪怕是龙潭虎穴也得闯。
天色越来越晚,气温也随之越来越低,就连身下的战马好像都因为耐不住这寒冷而轻轻地颤抖,燕无忌不知道这样下去还能走多远,疲惫和饥饿已经让他没有了太多的思考能力,只是凭着本能一步步向南走着。
时不时的回头,以确认是否有人掉队,但这一次的回头让他放弃了这种担心,身后通明
的火把犹如饿狼的目光,逐渐向这个小队照来,在凌乱的马蹄声和胡蒙骑兵的呼喊声中,燕无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勒住了身下已经筋疲力尽的战马,翻身而下,顺手将已经半死不活的俘虏拍了下来,一声出自俘虏的惨叫让这个疲惫的小队稍稍振作了一些,各自持刀而立,准备着迎接致命的冲击。
被摔醒了的扎都渐渐恢复了些神智,听着远处传来的熟悉声,让他心中突然涌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兴奋感,但就在这兴奋感刚刚冒出的时候,却又被一道冰冷的寒芒击散得无影无踪,循着这道寒芒的扎都终于看到了它的主人也正在盯着自己,而那人手中的利刃似乎也已经折射出了自己回光返照的惊恐。
能成为军队将领的扎都不可能不明白,如果来的这支胡蒙骑兵能放过这些人,自己便还有可能活命,不然自己绝对是这次交锋中第一个死的。
“不过可能吗?怎么可能!”扎都颓然的想着,再次闭上眼睛枕在迷眼的黄沙上,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发着抖。
渐渐靠近的胡蒙骑兵并没有立即对这支燕国斥侯小队进行冲击,而是在他们面前不断地呼喊着胜利者的号子,据说胡蒙的男人天生就会这种充满野性的号子,它能让战场上的胡蒙铁骑拥有必胜的战意,也能带给敌人死亡的恐惧,撕裂他们抵抗的意志。
巴托驱马来到距离六人大约五十米的地方站定,目光一一扫过面前这疲惫的斥侯小队,待见到躺在地上不时抖动的身体时,他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一声清脆的马鼻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平静,巴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爱驹,像是在安抚它急躁的情绪,又像是得胜者的装模作样,他很享受这样的气氛,以一个主宰者的身份打量着弱者,然后随心所欲的决定他们的生死。
“我不得不承认你们真的很大胆,也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我没能在这里追上你们,我难以想象你们带回去的这个懦夫将会带给我胡蒙怎样的损失。” 巴托缓缓拔出自己的弯月马刀,带着一抹嗜血的笑意接着道:“不过现在,我会让你们知道我胡蒙封藏已久的马刀已经出鞘,我胡蒙的铁骑将会踏碎你大燕每一寸土地,犹如瓦砾!”
熊熊的战意在蓄势待发之际,被远处疾驰的火龙绊住了马蹄,巴托难以置信地看着飞奔而来的燕国骑兵,这样的巧合让他一时不愿意去相信自己的眼睛,冰冷的眼神转到地上那具依然用抖动来证明自己一息尚存的身体,他的内心正在做着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大胆的决定。
就在片刻之前,朱自明疲惫地骑行在渐渐冰冷的夜色里,他渐渐荒凉的心就如同这西北的戈壁,已经找不到一丝生机,耳边依然不断有去而复返的游骑汇报着他们所打探到的一切,但仍然没
有听到那个可以让自己的心死灰复燃的消息,这让他已经有了拔剑自刎的冲动。
又是一骑毫无价值的回报,朱自明只是对来者抬了一下眼皮,然后继续挣扎在要不要自刎的冲动中。
“将军,前方发现一只燕军小队,正被大股胡蒙骑兵追赶。”
“嗯,知道了”重复着自己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几个字,朱自明觉得这是在毫无意义的浪费自己水囊中已经所剩无几的饮水,但却在下一瞬间打了一个浑身颤抖的激灵,二话不说地打马向前吼道:“速速带路!速速带路!”
一口气奔出好几里的朱自明终于看到了可以让自己的心脏恢复跳动的燕军斥侯,让他在这一瞬间感觉上天对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刻薄,一种重生的兴奋感瞬间充斥全身,两百米的距离,刚好是骑兵冲锋的最佳长度,冷冷地看着那名胡蒙将领就要挥下的弯刀,朱自明在通明的火把中举起了自己的长枪,而那名胡蒙将领也很及时的将目光投向了自己。
“很好,这正是我想要了。”朱自明暗暗舒了一口气。
对于局面上的变化,燕无忌的心中盘算着,很快便有了一番计较,与身边五人说道:“不要管那个俘虏,带上兄弟们,往后面走。”随即带着五人,牵着马匹,面朝着胡蒙骑兵徐徐向朱自明的大军靠去。
巴托的内心浮现了一种焦急,他明白这几人目前还是自己手中的人质,但却是自己无法左右,只能玉石俱焚的人质,而若是他们退到距自己百米之外,不仅他们将脱离人质的这个身份,还会让自己成为砧板上任由燕军宰割的肉,还好他们没有带走扎都,这至少给了巴托心理上一点安慰,见到麾下兵士已经将扎都如同死狗一般拖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巴托终于放弃了心中那个鱼死网破的决定,带着麾下充满戒备的隐退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朱自明派去自己的卫队迎接了斥侯小队,而自己依然保持着举枪的姿势,眼睛不停的打量着四周漆黑的夜色,直到燕无忌等人来到自己的身边,方才下马相见。
“少将军一路辛苦,且与几位弟兄吃点东西。”说着接过亲卫递来的干饼和水向燕无忌等人递了过去。
也着实饥渴难忍,几人拿着干饼和水便一口干饼一口水的囫囵了起来,待腹中之疾稍解,燕无忌放下手中东西向朱自明深深揖道:“朱将军与兄弟们风沙裹尘,只为寻无忌而来,无忌惭愧。”
“少将军言重了,实不相瞒,此次虽是奉命,但越是深入北地,越是敬佩少将军及麾下兄弟的胆识,我大燕有少将军这样的将门虎子,实乃万幸。”说到后面朱自明不禁心有戚戚,其实燕无忌也知道他心中之言,只是却也只能无奈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