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路

  很快他们就打点好一切上路了。这段隧道是极为崎岖的,又歪又扭,如同一头盘旋挣扎的蟒蛇般曲折,部分顶板早已随岁月塌陷,只剩裸露在外的岩层与泥土。

  “知道吗,这附近藏一条通往地面的路,最开始人们还不知道。”

  “那附近有人居住吗?”

  “居住?”马脸医生笑了一声,“几十年前或许有,不过自从人们发现这儿有辐射后就走了,一个不剩,只留下一些畸形的怪胎在这里自生自灭,之后,人们发现会有怪物从这里冲过来,游骑兵便想办法封了这条路。”

  维尔娜看着远处,黑暗的尽头一无所有,又可能那里什么都有,她心头一禀,转过头不再看向那里。

  “那是被遗弃的人的诅咒,”一个年轻不过十八岁的年轻人惊悸地说道,“老游骑兵常说,他们是复仇之子,”他是新来的士兵,看起来比维尔娜还要害怕,“看一眼他们都会让人疯狂。”

  “别胡说,那只是因为这条路来自地面罢了,”马脸医生用那双斗大如马的眼睛温和地打量着年轻人,“维斯,勇敢起来,不然很快,黑暗会吞噬你的。”

  “我将誓死守望黑暗,”维斯信誓旦旦地宣告着守卫骑兵的誓言,“我已经杀了三头黑暗生物。”

  “不比其他人刚来的时候更多,”马脸耐心地教导他,“破鼻刚来的时候就亲手勒死了一只突变的老鼠,在第二天,他用枪射杀了三只黑爪蝠,而他已经埋在地下半个月了,你还记得他和你是一起来的吗?”

  维斯嗫嚅着没有在再辩解。

  算了,马脸医生不在多言,勇敢与谨慎是同样重要的品质,一旦过头,便会化为致命的鲁莽与软弱。但这些,只有他们自己去明白,只有黑暗去教育他们,多说无益。

  他们路过一段布满碎砖头的遗地,通道地面早已被铲平,只留下一地坑坑洼洼的水泥,还有一道锈烂的管线埋藏在石壁伤。她听到老鼠吱溜窜过她头顶的尖锐叫声,数不清的蛛网在陈年的潮湿边角里层层结织。

  “我们每两周派人清理一次隧道,”马脸医生挥开一张新结丝的乳白蛛网,“可还不够,虫子很快就会再次出现,蝙蝠也会自罅隙的石缝中钻出,我希望能修补这附近的坑缝,但预算远远不够。”

  维尔娜低下头盯着凹凸不平的碎砖铺砌的隧道。借着火焰的光晕,她注意到一条蜈蚣在缝隙间游动,又很快消失在阴影中。

  很快,他们到了一处在隧道两侧架起灯泡的铁门,门内,十名士兵正拄着枪玩着骰子,地上铺了一层小小的纸张,上面规整地排列着军规弹药,这是一种有着很长年限的货币。

  在汉庭联盟,人们以纸币取代弹药,与汉庭有往来的小车站,也多用汉庭的纸币交易。而这里,毕竟是地铁的边缘,是文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汉庭联盟的影响力自然也随之削弱。

  士兵们看到马脸医生,便站起身两名士兵抱起枪支,一个身型宽大犹如野熊般的巨人走上前。

  “汉比莎夫人,”他的声音糙得像摩挲的铁锹,他的眼睛泛着淡绿的微光,“是来取药物的?”

  马脸医生点点头,“马路宁快完了,绷带也是,我们已经有两周没拿到蝠热片和止痛片,上周有一位老兵因此而死去。”

  “我很抱歉,夫人,只怕这次的蝠热片也还没送到。”

  马脸夫人扬起眉头,她生气地瞪着眼前这个足足高她一个肩膀的壮汉,不善地质问着为什么。

  壮汉扣扣嘴角,他张开嘴,其中褐色的牙齿少了一半,“夫人,“他说,“也清楚大湾站头的事情,现在那条路的商人们只能通过汉庭联盟所掌控的车站,夫人,他们对这个药的收税太高了,卖蝠热药片的商人们决定绕远路,他们中的有些人抱怨钱赚的太少,路走的太多,便打算放弃往这边运送蝠热药片,毕竟其他地方也需要这个。”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科尔和铁种需要蝠热片,”年轻的维斯有点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钱,还能是什么?

  蝠热片的需要量太过庞大,成本低廉,但只有少数几个地方能大量产出蝠热片,这其中就包括汉庭联盟。

  维斯的侧脸打上了烙印,但他不是个真正的罪犯。他之所以被打上烙印发配守卫骑兵团,仅仅是因为他在象征文明之地的汉庭车站拒绝了一个汉庭的大商人想要干他屁股的小小心愿。他逃跑之时撞伤那个大商人,所以守卫骑兵收了他,他还是个纯洁的孩子。

  马脸夫人始终被缺少蝠热片这事气的说不上话来,她深深喘着气,然后沉着脸往里走去。

  “维斯,费曼,把其他的东西带回去,”她转头望着女孩,挤出一丝笑容,“你跟我来罢。”

  她们进入一个车厢搭建的房间内。这里曾经是卧式车厢的一种,以前据说是用于某种长途旅行的地下铁轨。不过就算以前它的作用和其他车厢不同,如同也没什么分别了。

  她们走入一个由某种聚合材料和金属围起来的密闭隔间内,马脸夫人拉上铁门,将简易的窗帘放下。

  “汉比莎夫人.......”维尔娜有点不大明白她此举为何,“你.......”

  “你一定很奇怪,我只是个医生,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很尊敬我,”马脸夫人自顾自地说道,“这里是个隐秘的地方,外面的人无法听到我们彼此的对话,为此,我希望你能放下心来与我交谈。”

  维尔娜满脸奇怪,但她选择了继续沉默。

  “我是驻扎在这里的守卫骑兵

  总队长的妻子,所以他们会选择服从我的安排,如果我的丈夫不在的话。”

  维尔娜早已猜测到她的身份,此刻听来也不觉稀奇,只是轻微点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我想你就是维尔娜.凡瑟,”汉比莎夫人有点犹豫,也许她觉得这个名字会伤害到维尔娜,“对你的遭遇我感到抱歉。”

  “该道歉的是那些黑暗生物,”维尔娜对她知晓自己的名字丝毫不惊讶,她只是痛苦地笑了笑,她内心有点想哭,但她不想在夫人面前表现软弱。

  汉比莎夫人每一次看望她都能看到她的心在流血,跳动地流血,她总是在一次次噩梦里喊着她的妹妹,那个名为维尔丽的女孩无疑是她最重视的亲人,还有她的父亲.......灰河站的站长汉比莎夫人还是见过几次面的,斜眼维尔丽的勇气也远近闻名。

  马脸女士自自己的怀里里掏出一张图纸,她在昏昏欲睡的老灯下小心摊开图纸,将其呈现在女孩面前。

  “这是这一片地下系统的图纸,自红场的前哨战起至我们的边缘站,”她指着其中一块毫不起眼的地方,用皲裂的手指尖轻轻挪动着。

  “这里是灰河站。”

  维尔娜茫然扫视着地图,她发现灰河站离这里很近。

  可要想通过隧道,路程一下子就远了起来,就像一个u型锁的两端,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近乎闭合的环,而在那断开点,便是黑暗生物的巢穴。它们中间隔着军所的许多车站,还有更多的中立车站,现在,大湾站头已经自地图上消失,灰河站也是,但地图上却没有任何备注。

  马脸女士又拿出一张象征守护骑兵的身份牌,那是一个类似马尔科脸上那铁青烙痕的盾牌状纹章,还有三盒军规弹药,一叠来自汉庭的纸币。以及一把小左轮,一把改装的半自动步枪。

  维尔娜抚摸着枪镗,任由冰凉的铁镗口拂过自己更加冰凉的手指。这把步枪的每一条缝都很干净,枪托则是崭新的合金镶木质托腮板,在黯黄的光线下,它折射出一种深沉的铜绿色与油亮的桃红色,如同一把极具古朴美感的艺术品。

  “静默女士,”马脸夫人介绍道,“它是军所提供的最新步枪,火力十足。”

  “为什么?”维尔娜困惑地凝视着汉比莎夫人,“为什么帮我这么多?”

  “为了守卫骑兵,我可爱的女孩,希望你能理解。”

  维尔娜恍然大悟,她想要我回去重建灰河站,她需要廉价的药物与其他物资,她想要回到过去。

  她并非好心,而我也不可爱,维尔娜有自知之明,“夫人,“她牵起嘴角努力笑了笑,希望那不会很难看,“我收下您的好意,但我恐怕我未必能回去,军所........”

  那是个排斥外来血统的保守势力,除了那些有特殊身份的商人,即便如此,他们也会将许多未经允许的擅入者吊死,那些疑似畸形种的残废能难活着走出军所。

  “这张身份牌会给你提供一点儿帮助,”马脸女士将游骑兵的徽章套在她的脖子上,“就说是奉命去调查灰河站的事情,事实上我们的确要派人弄清楚.......”

  “弄清楚什么?”

  马脸夫人轻轻拂顺维尔娜的头发,她酝酿了许久,才悄然说道,“有人炸开了黑兽巢穴与大湾站头之间被封锁的通道,我的守卫骑兵在那天巡逻的时候的确是听到了爆炸声,很远,但不会听错。”

  哦,她在撒谎吗?维尔娜头昏目眩,“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浑然不在意自己语气的尖锐与严厉,“能告诉我吗,夫人,那天的事?求你了。”

  “维斯,韩,马尔科,还有三名守卫骑兵,他们为此而发过誓,维尔娜,这是个必须要隐藏的秘密,我们要弄清楚真相,但一定不要打草惊蛇。”

  “那人谋杀了两个车站足足数千号人,包括我的妹妹与我的父亲,”维尔娜站起身,脸上充斥着愤恨与浓浓的怒火。“我难道不该揭开真相,我要他死?”

  汉比莎夫人叹了口气,她轻轻拉住女孩的手,想要抚顺她的暴躁,却被女孩生硬摆脱。

  “知晓这一片地图的人只有守卫骑兵的最高领导,还有军所的高层,孩子,如果真有人做了这事,他一定藏的很深,也很强大,否则怎么能弄到那么大剂量的炸药并带入大湾站头。我们不能拿着火把在明灯之下叫嚣着把他烧死,这不明智。”

  身处阴影之中更易寻找真相,即便知晓如此,维尔娜也无法吞下心头的火焰,她冰冷地捏着手指,任由指甲深深扣近肉里,任由断裂的骨头咯咯作响,任由疼痛浇灭心头的憎恨,却依旧无法宁静。

  她深深喘着气,努力使得自己坐回椅子上,”我会找到背后的影子,”她痛恨地吐了一口吐沫,“然后掏出他的肠子。让他自己吞下,我以我死去的血亲灵魂在此立下誓言,我要让他后悔这么做。”

  汉比莎夫人满是遗憾地摇摇头,愿鲜血的誓言与亲人的灵魂能让你恢复理智,否则你连军所都无法安然过去,更甭呈那藏在深处的阴谋。

  想到这里,汉比莎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在这儿休息一天,我想。一个人可能会帮你?”

  “帮我找到真相?”

  “不,帮你抵达灰河站,她可以帮你安然度过军所的管制。”

  维尔娜不自觉捏了捏脖子,徽章紧紧贴着脖领,“这个徽章不是可以做到........”

  “军所的人里不缺狂热的疯子。他们会抓住任何看起来可疑的人,游骑兵徽章不能时刻有效,但那个

  人自有其特殊作用。这两天,游骑兵的自由之翼会到来,我会让那个人跟着你。”

  自由之翼,维尔娜听说过那个组织,那是个为人敬仰的游骑兵组织,据说他们中的核心领导是游骑兵组织的总负责人,包括守卫骑兵与冒险骑兵在内的所有中立游骑兵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说是效劳于自由之翼的最高领导,他们明面上不属于汉庭,红场以及军所,或者任何的势力,他们的目标是致力消除危害地下铁的一切不安定因素,尤其是黑暗生物以及危险的武器。

  都说潜行者是地面英雄,那么游骑兵里的自由之翼则是地下英雄.......妹妹十分憧憬着游骑兵,尤其是自由之翼,她发誓说自由之翼里的游骑兵是整个地铁里最好的,他们中的每个人都配得上骑士的名号。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自由之翼的每个人都配得上骑士的名号,相信这种话的人大概也会相信地下铁的每一个站长都是最明智的人一样傻,真是愚蠢。

  她见过疯子站长,也见过傻子站长,但还从未见过录属于自由之翼的游骑兵核心成员,希望那个人不会让她失望。

  无论有多少揣测,她只能耐心等待。

  是夜,她在一个招待游骑兵的房间里休息。边缘站的灯正依次量起,偶尔会有两三名女性自旁边的铁轨站台经过,她们穿着暴露的低胸布,缠着过膝盖的长裙,带着一个小巧的女士包。

  维尔娜站在窗户边扫视着黑暗中匆匆自站台虹灯下走过的女人,这些人多半是伎女,她猜测,否则绝不会大半夜打扮成这样一副浓妆艳抹的娇俏模样,唇红而指艳,她们看起来就像是黑夜中的贵族吸血鬼,高贵的外表下有着肮脏的躯壳,她们随时准备攫取守卫骑兵团的可怜积蓄。

  维尔娜看着她们那年老近乎色衰的模样,不由得开始想象守卫骑兵的人,那些人连母狗都愿意搞,真的有钱花在这些女人身上?又或者是守卫骑兵的领导,那些高尚“人士”大概也需要女人吧。

  不知道自由之翼是否也有伎女随营,维尔娜无法得出准确的答案,她想不透男人对女人的需求,也无法理解伎女们为何甘愿张开大腿接待一个又一个的“客人”,她们为什么不像灰河站的居民一样,种植蘑菇,酿制菇酒,炮制茶叶,或者养一些猪崽,而非要从事这种看起来毫无尊严的职业?

  莫非是为了钱?

  若真如此,与这些女人打交道的游骑兵们又是怎样的人?她该信任这些人吗?维尔娜无法得到答案。

  “知晓这一片地图的人只有守卫骑兵的最高领导,还有军所的高层......”汉比莎夫人的话再度响起,她陡然想到,守卫骑兵的最高领导人,不正是自由之翼的成员?汉比莎夫人说的那个人,真的可以信赖嘛?追根究底,我是否又真的可以信赖汉比莎夫人呢?

  维尔娜失落地看着远方离去的伎女,有些绝望,也有些迷茫。

  谁能给我答案,父亲,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在辰时,或许更晚,昏睡半宿的维尔娜起床如厕,她看到外面一个守夜哨的士兵在站台角落里和一名女性窃窃私语,他们拥抱,缠绵,在她左手,她的邻居好心的汉比莎夫人还在一张单人榻上沉睡。

  女士的呼噜很大,这让她有点烦躁,与妹妹相伴而眠则是另一种感受。维尔丽睡觉的时候安静而且乖巧,完全不像她清醒时候的那般活跃。她的身子很软,虽然不爱干净,但相比车站满地的猪屎与发臭的蘑菇,她大概就像一朵来自植物园站的芳香草箩。

  一想到可怜的妹妹,她本就破碎不堪的心脏又开始不自觉地抽搐,眼泪忍不住涌出眼角。

  我可怜的维尔丽,她最柔软的地方在无数次呼喊着这个名字,你真的离开我了么?

  她轻轻捂着嘴压抑自己的沉闷低啜,又狠狠擦拭自己的泪痕。

  慈悲,她祈祷,妹妹的尸首还未见到,自己也未亲眼见证她香消玉殒,若能给她一线生机,她愿意用一切来换取,用所有的一切。

  可.....除非奇迹,谁能挽救消失在怪物巢穴附近的妹妹。奇迹,维尔娜突然想到了那个男人,他是个撒谎的骗子,但他的确创造了奇迹。

  他就像是一个巫师,挥挥手就带来光明,还有那个名为通讯器的东西,那玩意救了许多人,也救了她。

  她心底里蓦然产生一种荒谬的念头,也许他能找回自己的妹妹。又或者,妹妹已经跟在他身旁。转念一想,维尔娜发现这种可能性太低了,她的念头很快就被浇灭,他更像是一切的凶手。

  “维尔娜,”女士自身后的榻上打了个哈欠,“你还无法入睡吗?”

  “我很抱谦,夫人,”维尔娜一瘸一拐地坐了回去,“我只是.......有点无法入睡。”

  “想念死去的亲人?”马脸夫人似乎变得清醒不少,“要抽根烟嘛?”

  维尔娜看着马脸夫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老旧的纸盒子,“夫人,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烟可以缓解一点压力........”马脸夫人给维尔娜点燃一根由报纸卷起来的香烟,火焰一闪而逝,烟纸汩汩发亮,偶然扬起一丝火星。

  “当然,你的遭遇哪怕是最坚强的人也无法忍受,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不过嘛,我还有一瓶酒,”马脸女士眨巴着双眼,她又变魔术似的掏出一瓶红色的酒瓶,“其实我也睡不着,我们可以聊一聊。”

  维尔娜感激地接受了汉比莎女士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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