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混入
隧道深沉幽邃,如同一条匍匐的黑蟒,这条永无止境的黑色巨蛇覆盖了火焰与灯泡之外的一切世界,使得这里显得尤为宁静。黑暗深处偶尔传来细碎的石子掉落的声响,它就像平静水洼中的一滴水珠,激起层层涟漪。
“擦咔........”一滴水珠开始汇聚,滴落,碎裂......
“擦咔......”皮革摩擦着石子与水泥而来,黑暗愈发深沉,火焰周围的人们不由得更加谨言慎行。站在光线的他们无法看清影里的来者。
“喀嚓.......”
“报上名来......”男人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他喘着粗气,狠狠拉动枪栓,想要凭靠子弹上镗的声音吓退来者。
“我......咳咳.......是自灰河站那边的幸存者.......”那是一个陌生而苍白的声音,这个陌生男人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就跟他黑油般的头发一样黑的古怪,他脸色苍白如同腐烂的牛奶,额头还有些许的剐蹭留下的伤口,满身都是泥垢。
“又一个.......”一个男人嘀咕着,拉开防护栏,“进来吧,你运气还算不错,站里有人在布施。”其他人十分庆幸地松了口气,不是那些东西。
昨天早上,或者下午,也可能是今天的早些时候,总之是一个蒙昧不清的时辰,灰河站遭遇了噩耗的消息已到了肥水站,惊慌失措地男人和女人自黑暗中猛的窜出,吓得守哨人开枪打伤了一个跑的最快的。即便那个男人的腿被打伤了,痛楚也无法唤回他藏在更深处的恐惧,这家伙看起来已经疯了,而哨兵们敢以自己的老贰打赌,这个男人不是第一个疯了的男人。
那些人浑身被汗水,血迹,以及无法掩盖的恐惧覆盖,他们不顾手脚磨裂的伤口,不顾衣衫褴褛,颤声哀求着肥水站的守哨人让他们进去,哀求着肥水站出兵支援灰河站。
站长同意收留他们,可他并没有出兵,灰河站的站长猜错了,不过如今她已然生死未卜,灰河站业已毁灭,对与错已经没了意义。
“进去后给我安静点,”哨兵强硬地用枪托狠狠推了他一下,“不要乱跑,否则要你好看。”
年轻人忙不迭点点头。
肥水站没有灰河站那般明亮,从远处望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座孤零零的灯座,灯座上的焦黑痕迹也多年无人擦拭,他依稀记得灰河站的灯泡要干净的多,不过总体而言,两者并无太大区别。
在往前走了两百来米,他路过两个哨站,士兵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坐会篝火旁望着某种骰子游戏,还有的在聊天。
在往前,数个士兵严格把控着封阀门的那道方形入口,“报上名字和来历,我们要登记。”
他们不耐烦的语气让人心颤,年轻人毕竟是初次来此,也不由得小心起来,他明白,若有什么说错的,他大概会被扣起来。
“姓名?”
“夏天。”
“年龄?”
“十九岁。”
盘问的人有着一头的乱发,他的眼睛冷淡而轻飘,鼻孔如同两个翻起的水管,他轻轻嗅着鼻子,眼睛四处打量,看起来就好像在搜寻着什么,男人顿了一下,继续盘问到,“你来自哪个车站?”
“我是......”夏天咽了咽口水,“我是灰河站的,我从那里逃过来,我想寻求庇佑。”
“之前你在哪儿,怎么现在才来。”
“我躲在.......站台的仓库里,我用几个箱子死死抵住仓库门口,我在那里呆了很久,“夏天的眼神努力表现的很呆滞,他嘴唇苍白且微微抖动,说话有点不利索,有时候会带点颤音。
“我只记得我跑了出来,我一直往这边跑,跑了很久,我很累。”
“你们的站长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到.......我看到很多.......很多.......那种东西后就躲了起来。”
他的话让几个士兵禁不住窃窃私语。
“又一个懦夫!”
另一个士兵则满脸怒容,朝他膝盖上吐了口痰,“胆小鬼,呸。”
其他人多是报以同情的眼光。
“你做了个明智的选择,年轻人,”审问官理解性地拍了拍夏天的肩膀,“去第三分区休息吧,逃亡于此的人都在那里,记住,保持安静,否则别怪我把你轰出去。”
“是,”夏天低下头,急匆匆地离开这里。
所谓的第三分区只是个混乱与狭窄的仓库,好吧,至
少还有灯。但这里的味道也不好闻,汗臭,血味儿,还有屎尿齐留的味道,多种气味混在一起犹如发酵的旱厕,酸臭难闻。
人们各自挤在角落,他们靠着冰冷的墙壁,拥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多数人脸色呆滞而沉默,仓皇不已,显然,那一幕让人毕生难忘。
灰河站屹立多年,却在一朝毁于一旦,仅存的人也不过寥寥百人,这绝对是这个地下世界几十年来罕见的一次,也是最惨烈的一次,如今流落此地的多是家破人亡之徒,没有当即发狂就已经很不错了。
夏天找到一个角落靠在一边,他认真倾听着他们的叙叙低语,听到的只有苦痛的低吟与近乎无声的啜泣。这些人失去了几乎一切,除了命。他们此刻只是无根浮游的幽魂,又饥又寒,且无依无靠,只有冰冷的石头帮他们抵挡着无孔不入的湿冷寒气,只有彼此的哀嚎与低啜帮他们抵挡无处不在的恐惧。
维持秩序的士兵窃窃私语,他们谈论着灰河站的怪物,却有生怕它们向这边涌来;他们发誓要将黑暗生物彻底撕碎,他们嘲笑灰河站幸存者的软弱样,可但凡黑暗中有个什么动静,他们就如同惊慌失措的小兔子。
夏天听到有人说这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一道强烈的光线暂时驱散了野兽。
还有的说灰河站有个英勇的站长,她比绝大多数会和站的懦夫都像个男人。
那个女孩拼死反抗,哪怕被一只恶兽咬住左侧脸颊,她也挣扎着用一把刀刺入黑色怪物的眼珠,灰河站的幸存者们都说她死的很荣誉,也很英勇,但她如今多半只是无数骸骨中的一个,毫无价值,她本该在这里号召余下的幸存者重建灰河站,而不是化作一堆无用的骨头。
而那道光,夏天怀疑是那个通讯器的缘故。维尔丽有可能把通讯器的照明模式调到最大,借用强光驱散了一部份怪物。
两姐妹都可能死去,听到这个消息的夏天有点不是滋味。
那两个毕竟是他来到这废墟之地后认识的最初的朋友,维尔娜为人谨慎而多疑,可她要为灰河站负责,谨慎只是为了让灰河站走的更加从沉稳。
而维尔丽,哎,可爱的维尔丽,天真的维尔丽,勇敢的维尔丽......她是个纯真的女孩,她没有太多的束缚,因而纯粹,她只想要见识一下外面,任性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有的特权。
无可辩驳,两个都是很好的女孩。
我该为她们哀悼一下,夏天叹了口气,他摸了摸身上,此刻安全机器人正附身于自己身上,它的金属正紧紧包裹着自己并不强健的躯干,并以黯淡的皮肤黄来掩盖自己的金属皮层。
他是安全的,夏天想到,至少他希望如此。过了一会儿,夏天靠在一旁,继续倾听周边碎碎的低语。
次日,站长将他们召集起来,他的周围站着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站长生来就有一张很丑陋,甚至接近凶恶的圆脸,两只大眼睛好似狂暴野猪的双眼,这只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会觉得他残忍的男人,他也有一个很滑稽的名字-野男-自野外捡来的男人,这通常意味着他小时候被父母抛弃。地下铁的人们常说,这样从小没有被爱过的男人应该更加自私,也更加暴戾。
但出人意料的,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对于你们的现状我很抱歉,”他说,“你们的事情我已知晓,我正在联合周边的车站请求支援,很快大部队就会赶过来,届时,我们将提供最大的支援帮你们重建灰河站,封锁那些黑暗生物。”
周围的灰河站遗民们惴惴不安地彼此窃声细语,他的话真的可信吗,那么恐怖的怪物他们又能对付的了吗?没人知道,为此,幸存者们以沉默与怀疑来回应这位站长。
“我们会给你们请提供足够的食物与帐篷,”他补充道,“我会将仓库里的腌肉与蘑菇拿出来分发,就目前的状况而言,灰河站的重建需要一定的时日,在此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携守我们的车站,以防备怪物的下一次侵袭,对于肯出力的人,我会提供五倍倍的食物,包括一些小甜品。”
这之后的话让人意动,肥水站给每个人的食物分配只有少的可怜的几片蘑菇干和一个小拇指粗的腊肠,这样的供给根本无法满足正常人的食量,如果是三倍,他们一天勉强能填个三分饱。
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即便如此,夏天注意到更多的人仍卧在原地,恐惧击碎了他们的勇气,带走了他们的膝骨。
夏天站起身来看着那名为野男的站长,他举起自己的手。
......
接下来的时日,夏天负责搬运石堆,还要帮商队运来自其他站点的补给。陡然多出百来个流亡者,肥水站的物资早已捉襟见肘。他身体虽然并不健壮,却也还算有点力气,便负责把从汉庭联盟运来的各种帐篷,食物卸在原地,有时候还要把生活垃圾运到远处的垃圾中转车站。
在这期间,他努力听着周边人的谈话,包括灰河站的现状,灰河站另一侧那大湾站头和海洋馆的消息。
更多的时间,他会打量着肥水站的布置,也会听人谈起灰河站的过往。
如果想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地下铁的幸存者,他必须能说得上来一个地下车站正常的状态,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竭尽所能保持沉默,除非是必要的交谈,否则他绝不会主动和别人说起自己。
事实上他也听到很多。比如肥水站的站长野男长相看似残酷,其实并非一个严厉的站长,他不会严厉地训斥犯了错的下属,可也不会轻饶他们。
他十分重视自己的名誉,因为年幼的时候被人遗弃,甚至被拐卖,所以他明令禁止买卖人口,也十分厌恶做走私人口的商人,这种人他抓一个吊一个。他也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孩子,夏天听一个幸存者和人聊天的时候说起过他的孩子,是个长得和他一样丑的孩子。
在这期间,他听到了形形色色的消息。譬如灰河站目前已经没有幸存者活下来,只留下了满地的尸体,尸体又臭又烂,现在没人敢去收拾,生怕从蛆虫与尸蛾蚕食的血肉碎骨中染上瘟疫。
为此,几个站长已经决定要一把火烧掉灰河站。
另一边的大湾码头站同样被怪物覆灭,更远处的海洋馆站则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这一条贸易环线上的链接点被暂时中断,两个中立车站被彻底覆灭,其中大湾站头无一人幸存。而另一侧的海洋馆站遭受巨大的损失,但顽强地活了下来。
而那些突如其来的怪物,据某位资深潜行者的可靠分析,它们的巢穴在一条位于大湾码头靠近海洋馆站一侧的一条死路尽头,有传言那里曾经被封死,有可能是怪物打通了地道抵达了人类的环线隧道,也有其他说法,现下许多人认定不久前海洋馆站的巡逻队员就是被这些怪物袭击而全队失踪。
总之,怪物巢穴在那里,但没人敢过去一探究竟,商队是彻底不敢走这条路了。
夏天还听说附近的车站联合发了一个公告,高价邀请游骑兵来解决这个巢穴。
(游骑兵是一种职业,类似于曾经的佣兵,这个职业是相对自由松散的中立职业,统率在游骑兵工会之下,且多半专注于解决地下世界的危机,自称是行走在地下的骑士,一般会接一些比较危险的任务,有时也会为了钱帮人打战,剿灭巢穴可以说是他们的老本行。)
总之,灰河站的事情震慑了附近大大小小的车站,悲伤与恐慌开始在各个车站中蔓延,有些人们开始加紧购买物资,存储战备,加强防御,他们认定黑暗生物的下一波反扑必定会到来,且更加汹涌。
夏天努力翻索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一边考虑自己的想法。“合成人,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陛下,对于预测人类社会行为活动这件事,只怕目前我无能为力,不过陛下可以考虑以我们的食物换取他们的信任。”
这也许是个机会?夏天搓了搓手,灰河站的废墟正在被人清理,很快就能畅通无阻,可巢穴一日不除,这条贸易线就一日都无法通行。
而这里,一百多号灰河站的遗民需要食物,这其中多半是小孩和女人。
这位野男站长愿意大发慈悲提供食物,但不代表他有足够的食物。
肥水站,灰河站,大湾站头,乃至海洋馆,这是一条链接红场与军所的贸易捷径,商人们从这里把红场的商品走私到军所那一带的车站,亦或将军所的某些产品拉到红场贩卖,所以这沿途的中立车站便依此而建并发展起来。
如今这条中立的贸易线因为那些怪物而濒临断绝,肥水站自然会深受打击,商人们便会带着物资与食物转向另一条贸易线,本该涌向肥水的河流便会日益枯竭,这里的税收则会日益贫乏。若自己能从地面带来腌肉与水果........
夏天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不过目前似乎最合适的方法也只有如此了。
夏天心中的算盘敲定,他明白,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着肥水站陷入更深的饥饿之中,那个时候,也许谈这些事就会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