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不咬人的狗

  “哦?”

  靖南侯又伸手指向左继迁,

  道:

  “这就有意思了,郑守备说没有漏网之鱼,但你左继迁又说还有一个女刺客主谋没捉到,

  你们两个,到底哪个说的才是对的呢?”

  郑守备,左继迁;

  左继迁脸上当即出现了冷汗,其实,他不傻,能被家族推到官面上来获得家族资源支持的,怎么可能是傻子?

  大门阀里的浪荡公子都被圈在家里生孩子负责繁衍的工作,只有真正有才能的人才能有资格受到家族资源的照顾,为延续家族的辉煌出仕。

  但他可能缺少的,就是这种警觉性吧,而这一点,一直扯虎皮的郑凡可是相当有经验,因为很多时候,对于郑凡来说,一脚踏错,就是一命呜呼。

  这是一场只有一条命的游戏,没资格去大意。

  灵堂刺杀的事儿刚发生没多久,靖南侯就率军入城,直入总兵府,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郑凡第一个不信。

  所以,郑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而很显然,这会儿,左继迁也终于领悟了其中的问题;

  他马上低下头,请罪道:

  “回侯爷的话,刺客尽数被格杀,无漏网之鱼,先前,先前是末将记错了。”

  “呵,身为一堡守备,记性居然这么不好,唉,朝堂乡野之间,皆认为我大燕北军是猛虎,而南军为病猫,以前本侯还不以为然,现在看看我南边的将领,唉啊……”

  “末将知罪,末将愿意受罚!”

  左继迁将自己的脑门贴在了地上。

  这时,郑凡开口道:

  “回侯爷的话,先前追杀刺客时,左守备脑部受了伤。”

  左继迁马上点头道:“是,是,是,末将脑子有问题,有问题。”

  “有伤的话,就好好地回去治伤,不要胡言乱语,知道么?”

  “末将遵命,末将明白。”

  靖南侯伸手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尘,慢悠悠道:

  “南望城一线,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久了,很多人,也就都懈怠了,在我们大燕,有太多太多的人天真地认为乾国人,永远都不敢主动进犯;

  百年前,初代镇北侯确实是将乾国人打痛了,但再深的痛,也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再深的伤口,也早就愈合了。”

  郑凡心里一时凛然,

  果然如此,

  整件事和自己在家和瞎子商讨的大致上没什么区别。

  燕国朝廷重整堡寨体系,这是在为日后在南边对乾国作战做准备。

  当代燕皇和这一代镇北侯都已经过五十的人了,他们迫切地想要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去将一些大事给做完,去将一些问题,给彻底解决掉。

  所以,

  那边还在调动各地门阀的力量聚集起来营造出和镇北军对峙的局面,这边就已经在开始动手重整南望城一线为肃清门阀问题后的南征做铺垫!

  六皇子是天资聪慧,所以能敏锐地察觉出这一点。

  那么,

  作为燕皇小舅子深受燕皇信任同时还掌握着靖南军的靖南侯本人,

  他的所作所为,

  肯定也是在贯彻燕皇的意志!

  只不过,郑凡和瞎子都没料到,燕国高层的行事方式居然这般狠厉,简单粗暴直接得,让人觉得完全没有政治家的艺术感。

  玩政治就好好玩政治,你却直接动刀子……

  当然,如果能有动刀子的资格和能力,也确实没必要去耍什么嘴皮子。

  关于之前发生的刺杀,靖南侯近乎已经明示了。

  但这种明示,并不是想当然地在拿你当自己人,首先,你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正是因为后知后觉地想通了这个关系,左继迁才毫不犹豫地接过郑凡的话头,声称自己脑子有病。

  “百年承平,一些人,已经忘了本了。”

  靖南侯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继续道:

  “本侯先前收到消息,有乱贼潜入了怀涯书院,先前本侯正打算带兵去书院拿人,只是不巧,南望城里居然发生了这等事,所以只得先带兵过来稳定城中秩序,一时,倒也脱不开身了。

  眼下,不知二位将军,有谁能带兵替本侯,将那些乱贼抓起来?”

  这是要纳投名状!

  本来,左继迁是毫不犹豫地就要张口答应的,他先前相较于郑凡而言,表现确实太失分了,但在听到怀涯书院的名字时,左继迁愣住了。

  怀涯书院,有乱贼?

  大燕文风,属银浪郡最盛,因为这里距离乾国最近,经常有乾国的士子文人来这里游学,同时还偶尔会有来自乾国的大儒进入书院讲课。

  可以说,怀涯书院就是大燕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大燕以武立国,但因为南北无大战事近百年,因此文风文气也开始逐渐起头,最重要的是,治国的时候,你必须依赖文人,燕皇登基后重用寒门打压世家门阀,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涨了文人的气候。

  怀涯书院走出来的文官不知凡几,当朝宰辅年轻时就曾在怀涯书院求学。

  去怀涯书院拿人……

  左继迁马上想到的是,若是自己真的带兵去了,简直就是通过自己,将整个左家,放在了和大燕文人阶层的对立面上。

  这个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当你得到了家族的资源支持时,你身上,自然而然地也就担负起维护家族利益的责任。

  只是,左继迁在犹豫,郑凡却没丝毫的犹豫。

  “末将愿往!”

  靖南侯又开始摩挲自己的扳指了,听到郑凡的请命,嘴角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道:

  “郑守备可曾想清楚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听到这句话,靖南侯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若是此时六皇子在这里,肯定会喊一声:直娘贼,你又冒金句了!

  靖南侯又缓缓道:

  “郑守备就不为自己手下想想?”

  “回侯爷的话,末将麾下全是蛮兵。”

  “蛮兵?”靖南侯来了兴趣,“多少?”

  “五百!”

  “有趣有趣,用蛮兵去书院拿人,郑守备,你就不怕天下文人非议你有辱斯文么?”

  郑凡拱手道:

  “读书人最喜欢讲道理,但蛮子之所以是蛮子,就是因为他们不讲道理,用蛮兵对付读书人,当属天作之合。”

  “好一个天作之合,且待明日,密谍司的人会去翠柳堡联系你,他们负责拿人,你负责配合他们。”

  “谢侯爷栽培!”

  左继迁看着身边的郑凡,眼里露出了羡慕之色,得到靖南侯的赏识,绝对是所有南方将领最梦寐以求的。

  但一想到怀涯书院,左继迁的眼睛不禁又跳了跳,他不是孤家寡人,他不是孤家寡人啊。

  当然了,不接这个军令也就罢了,左继迁是万万不敢说回去后派人给书院报信的,这才是真正的傻子行为。

  甚至他还得担心郑凡那边先走漏风声让书院那边有所异动,到时候靖南侯怪罪下来,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左继迁嫉妒郑守备在背地里使坏。

  郑凡和左继迁一起退下去了,在总兵府大门口,郑凡和左继迁告别。

  二人都是便装从各自堡寨里来到南望城的,准备离开时,二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郑兄,你可知怀涯书院在大燕文人心中的地位?”

  “左兄,我们是军人。”

  这是郑凡见面后第二次对左继迁说这句话。

  第一次说是在左继迁打探朝廷是否有南下的动态时,告诉左继迁,军人不应该和书生一样乱说话。

  这一次,言外之意则是,我们是军人;

  任何朝代,文武抗衡都是常态,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方压倒西风,身为军人,你不去干文人那你去干嘛?给文人当狗么?

  一如乾国那般,武将很多时候都是文官手中带着链子的护门犬。

  大燕不是乾国,这一代燕皇和镇北侯要搞大动作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只要动兵,只要有战争,军人的作用和地位就会迅速提高!

  你干了文人,文人固然会恶你,但你能收获来自军方的好感,这可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燕国不是乾国,燕国的宰辅哪怕是从那座怀涯书院里出来的,但他可不敢和现任乾国首辅那般说:“只有在东华门唱出的才是真正的好二郎”这句话。

  郑凡从一名靖南军军士手中接过了缰绳,直接策马走了。

  留下左继迁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而在总兵府安静的灵堂内,

  靖南侯依旧坐在门槛上。

  “侯爷,这里凉。”

  一个女人从靖南侯身后走了出来,将自己身上的一件皮草盖在了靖南侯身上,这个女人,脚下穿着一双红色绣花鞋。

  侯爷伸手轻轻拍了拍女人的手背,道:

  “今日辛苦你了。”

  “为侯爷做事,是妾身这辈子的福分。”

  “刚刚那两个人,你觉得如何?”

  “左家的那个,是个有能力的主儿,但正如侯爷您说的,现如今咱大燕的世家子,就像是腐朽的木头,哪怕刷上再多的漆料,也难以改变其内在已腐的本质,暮气,确实重了一些。”

  “那个北地小子呢?”

  “许是镇北侯在北地土大王当久了,其府里的人做事也带着一种杀伐果断呢。”

  靖南侯摇了摇头,道:

  “这个郑守备,查一下。”

  “侯爷您的意思是?”

  “李梁亭想把他的人塞到南边来,本侯还求之不得呢,最好能把他手下的七大总兵调来两个给我。

  这会儿,李梁亭本人就在京城,他李梁亭想安排人,直接给本侯打个招呼即可,但本侯却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这小子,说自己是镇北侯府门下走狗,但他走的不是侯府的路子,去查查,是谁把他运作到这里来的。”

  “奴婢遵命。”

  “若他真是李梁亭的人,就罢了,若他不是…………”

  “侯爷打算如何呢?”

  “且先看这小子到底能把怀涯书院的事儿料理得如何吧,怀涯书院的那帮腐儒,吃我大燕的供奉,受我大燕的土地,收我大燕的学生,却一直在宣扬着乾国的什么仁义文化。

  这帮吃里扒外的东西,本侯可是忍了他们很久了。”

  “书生文人,不都这样么,谈及琴棋书画,都以乾国为最……”

  “那本侯就要看看,当我大燕铁骑将那乾国的脊梁再打断一次后,看看还有什么人会吹嘘什么乾国文风无双!

  等着吧,快了,真的快了。

  本侯要让世人知晓,

  琴棋书画,仁义道德,

  在金戈铁马面前,半文不值!”

  说罢,

  靖南侯抬头环视四周,

  微微皱眉,

  不满道:

  “那楚天尺还说是密谍司里的人才,本侯看也不过如此,本侯都坐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听见这城里哭声四起?”

  …………

  郑凡骑马出总兵府没多远,就看见了阿铭,再一起去客栈喊了樊力后,三人马上向翠柳堡赶去。

  郑凡和阿铭一人一匹马,樊力因为要挑着两箱没送出去的银锭,所以不方便骑马,但他就算是扛着东西狂奔,也不比郑凡和阿铭的马速慢上多少。

  四娘曾调侃过樊力,吃这么多的饭,力气可全都长腿上去了。

  太阳还没落山前,郑凡就赶回了翠柳堡。

  让郑凡有些意外的是,在翠柳堡外,郑凡看见了瞎子北和十多个工匠打扮的人在测量着什么,那些匠人手里还拿着图纸,正在听瞎子的建议进行着修改。

  看见郑凡回来,瞎子北先对这些匠人告罪失陪,随即马上来到郑凡面前。

  “主上,礼物,没送出去?”

  虽然瞎子北眼睛看不见,但他精神力一扫就能感知到樊力挑着的两个箱子里银子还在。

  郑凡没急着告诉瞎子南望城的事,而是先问道:

  “这些是什么人?”

  “回禀主上,这些,是被一家商号召集来的匠师。”

  这会儿的燕国匠师,用后世的话来形容,就是包工头。

  “你找来的?不,是六皇子招来的?”

  “主上明鉴,六皇子的商号不仅仅是将匠师们组织过来,就连重修翠柳堡的料石及其他材料也都从附近采购好了,正在向这边运送。

  属下刚刚是在和匠师们商量图纸细节,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我们就能动工了。”

  修建一个堡寨,尤其是翠柳堡这种大堡寨,这代价,可不是一般的大,你修一座城还能收税或者卖卖铺子什么的回回本,但修一个纯军事用的堡寨,是根本看不到回本的可能,纯粹是将银子上交给国家了。

  不过,六皇子确实是兑现了他的诺言,没什么是比一座堡寨是现在郑凡更需要的了,总不能大家从北方来到南方后,反而和在北方一样天天住帐篷吧?

  “主上,我闻到饭香味哩。”

  挑着两箱银子奔跑了一天的樊力饿了。

  郑凡无奈地笑笑,伸手搭着瞎子北的肩膀,道:

  “行,我们边吃边说。”

  …………

  瞎子北放下了碗筷,点头道:

  “主上您主动接下这道军令,是对的。”

  能得到老银币的肯定,郑凡心里的石头算是落地了。

  “这般看来,南望城里今天发生的事儿,应该就是靖南侯在背后策划的了?”四娘一边给郑凡盛鸡汤一边说道。

  瞎子北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无非是找个借口,把这些常年在南望城日子过得太舒服的官僚和大族们清洗一波。”

  “可真不讲究。”四娘调侃道,“我说手法上,欠缺美感。”

  “但效果却是最好,乾国是畏燕国如虎,但不敢开战是一回事,其他的事,乾国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萧大海和南望城的知府大人以及南望城附近的一些大族族长,他们的死,可能并不算冤枉。徐徐图之的法子,或许还真不适合解决这帮人,一旦让他们有所察觉,说不得这银浪郡都会因此产生动荡。”

  饭后,

  郑凡原本打算去和四娘一起去研究一下这软甲怎么织的事儿,却被瞎子北重新请了出来。

  “有什么事?”郑凡开口问道。

  瞎子北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位置。

  郑凡明白了,将魔丸所在的石头放在了帐篷口,然后和瞎子一起向外边走了一段路。

  “主上,听阿铭说,今日魔丸救主了?”

  “嗯。”

  “且差点有反弑?”

  “可能,只是他想和我开开玩笑吧。”

  “主上,当初是属下建议主上将魔丸贴身带着的,因为当时我们几个都不在主上身边,为了保护主上的安全才做出这般选择。

  现在,还请主上将魔丸找个东西,封存起来吧。依属下看,将其和沙拓阙石一起放在棺材里,最为合适。”

  “需要这么严肃么?”

  “主上,您对魔丸的了解,比我们所有人都深刻,是您,将魔丸设计成的九世弃婴凝聚而出的怨魂,魔丸最恨的,其实就是他的父母;

  他天生,就对代表着其父母的事物有发自内心的反感。”

  “但他今天救了我。”

  “那是因为他还没完全苏醒,他还在克制着自己,以前,主上没苏醒时,他将自己封印,可能是因为他本就没有实体,所以可以偷懒,不用呼吸,不用消耗,就是沉睡。

  但当主上已经苏醒后,他还在继续封印着自己,按照主上您的说法,也就是曾在荒漠上第一次面对沙拓阙石时,他曾有完全苏醒的迹象却被沙拓阙石给强行压制了回去。

  属下觉得,若是魔丸继续待在主上身边,万一其要是受到更大的刺激或者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本能弑父杀意,可能…………”

  “他可能就会把我给杀了?”

  “正是,其实,属下一直很好奇,我们这些人都对魔丸有着一种本能的忌惮,但作为对魔丸最为了解的您,为什么对它……一直很亲昵?”

  郑凡在地上坐了下来,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瞎子北也就跟着一起坐了下来。

  随后,郑凡伸手摸了摸自己口袋,掏出了烟盒,给自己和瞎子北都送上一根烟。

  再用火折子,

  点了烟,

  郑凡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了烟圈,

  道:

  “这种感觉,就和你在小区里养大狗一样。”

  “嗯?”

  “哪怕你的邻居,别的小孩,对这条大狗怕得要死,但你自己依旧自信地不上牵引绳也不上捆嘴让它自由撒欢地乱窜。

  且,

  恬不知耻地说:‘我家狗它从不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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