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冷王不问,冷王只命令
我点点头,隐隐察觉,池修可能要说那一段他难以开口的痛处,我在池萝的回忆里窥探的,属于幸存的他的曾经。
“十年前。我十二岁。木朝割让烟平十六州,屈辱求和。我的老师,当时在木朝的封号是太子傅,顾子钦,上书一封,慷慨激昂,痛陈烟平十六州是边疆要塞,古来重镇,一旦割让,边疆岌岌可危,木朝西北防线濒临崩溃,是为留下大患。丞相先拿到上书,昭告天下,说老师的信中还留下一句:若是皇上执意屈辱求和,必有忠义之士,群起激愤,木朝将被颠覆。”
池修靠在墙边,眼神冷得快要结冰,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十分拙劣的演技。丞相演得特别投入,连带着他身边的所有亲附都声讨起老师,那个时候我以为,不过是又有一场朝堂争辨,最大的麻烦不过是老师在朝堂上和那些人对峙一次,费些口舌和心思罢了。再不济,也不过是革了职,在书院里被软禁......”
“可是我错了。”池修瞳孔颤了颤,眉头微皱:“丞相起的是杀心,皇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们安给书院的罪名是:有谋逆之心,随时可成气候......”
“简简单单一句话,生杀予夺,书院几十条人命,脆如齑粉。当我远远看到丞相护卫军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些人果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吸了口气,看着池修此刻一脸平静,仿佛在自嘲,却没有一丝过界的情感。
“可是那个时候,即使是知道,还是会很天真。天真的觉得,只要我找出老师上书的原本,对护卫军的领队说明,我的老师没有写那句话,他们就会离开,他们就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书院里明明都是学生,手无寸铁,怎么可能会造反呢......”
池修冷笑了一声,声音却有点颤抖。
“可那个真的是12岁的我,最想去验证的事情。我要回去的时候,那些逃出来的同伴都不同意,秀姐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丞相不敢杀皇子,我回去,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她默许了,她也知道结果是什么,可我必须亲自去看,才会死心,才会彻底明白......”
池修的喉头哽咽了。
“我在老师的房间里翻遍了所有的书册,没有找到那卷原本。我忘了,太子还在书院里呢,那原本一定早就被他拿走了。没有找到那卷原本,我却在书柜里找到了被关进去惊恐万状的阿萝。我在阿萝无助的害怕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又落魄的自己。外面刀锋擦地,刀剑劈砍着书院里那些十几岁的小孩子,我转背想把池萝护住,刚刚关上书柜的门,护卫军就冲了进来,有好几个学生浑身是血地冲进来......”
“你知道书院那些孩子对我说了什么吗?”
池修突然抬眼看着我,眼底一片痛楚。
我喉咙哽咽,问:“什么?”
“他们说,木池修你不是皇子吗?你命令他们离开啊,那些军队的人不是最不受重视的吗?老师不是教过他们,不要信武力能征服人心,要以理服人的吗?可是我们连命都没有了,找谁去说理啊?木池修你救救我们,你快命令他们啊。”
池修眼角滴落两颗泪,呼吸微微急促:“可我命令不了。”
“我不仅命令不了,还要亲眼看着那些孩子,那些什么都没有做错的孩子,在我面前被砍死,我被他们拽了出去,犯人一样地被押着,强迫着看他们疯狂地杀戮,他们在拿那些孩子泄愤。孩子穿着白色的书院服,被砍倒,温热的血就溅到我的脸上,死后还睁着眼睛,目光里在求助......
我懦弱地哭了。我挣扎着,喊,我在问,大声地问
‘有人来听我说几句话吗?’
‘你们杀了我吧,放他们走好吗?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禁军何在?李统领何在?’
‘皇家羽林何在?’
这些军队,不是曾经来保护我们的吗?为什么现在一个都没有来......
没有人回答我。我喊得喉咙沙哑,只剩下他们发狂的笑声,刺耳得我恨不得当时就变成一个聋子。但是没有用,我还是听得到,一遍一遍,直到现在,直到刚刚,我还是听得到.....“
池修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指节都被砸出了血。我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我靠近池修,抱住他,小声地哭了出来。
”阿修......阿修......“
“我真的,好没用啊。那个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池修在颤抖,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后来,我再也不问了,我不问了。”池修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定了定神,用手托着我的背,回应着我的拥抱,他的语气重新归于平静:“我只命令......”
我挺起背,抬眼看着池修,他脸上泪痕犹在,只是眼神很冷,眉头微皱,表情冷静了很多。我抿了抿嘴角,强忍眼泪,用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轻轻擦拭那上面的点点血迹,我仿佛看到那个十二岁的池修在如今的这张脸上一闪而过,他笑得天真,也哭得撕心裂肺,最终全部化在如今冷王冰山一般的眼瞳里。我胸口一阵一阵闷痛。
“阿修,谁都可能会离开你,但我不会,谁都可能会背叛你,但我不会,谁都可能伤害你,但我不会。我永远永远,都会陪着你,不管你以后要走哪条路。只要你已经踏上征途,我一定在你身边......永远陪着你。”
池修颤动着睫羽,笑了出来,他的眼泪流下来。他知道我听懂了,我知道他今天告诉我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讨伐什么,自责什么,而是沉痛地悼念,那个干干净净的,那个想法天真的少年,永远地离开他了。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他可能会变得不再像他,这才是他的心结。
“阿修,我永远喜欢你。永远永远。”我一边说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就差举手立誓。“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不能再伤害你要保护的人,我会拼了命地帮你,保护你。未来再未知,你也永远是你,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当初那个皇宫里替我解围的殿下,你并没有变。表面的伪装再怎么改换,那个挺身而出的你,永远都不会变。”
“你喜欢我,真的就仅仅因为那天我帮过你吗?”
“嗯!那天你一出现,就注定了,我会喜欢你一辈子。不对,不止这辈子吧,生生世世,轮回循环,我也要找到你.......继续喜欢你。”
“你好傻,就帮过你一次,你就喜欢我了?那要是别人也帮你一次呢,那你也要去喜欢别人吗?”池修双眼模糊,一边感动,一边又微怒。
我连连摇头,还打着哭嗝,“不不不,我要说多少次啊,从你出现的时候,这里就被你填满了啊,别人对我再好,都进不来了。”我捂着心口说。
池修把我摁到他的胸口,下颌蹭了蹭我的额头。我好像听到他心口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刚好窗外透来落日余晖,沉沉的金色,打在池修清澈的瞳孔,素洁的脸上,他侧着头,瞳孔被映成咖啡色。他闭上眼,整个人水一般的沉静。
“阿修......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呀。”
池修睁开眼,转头看着同样在被落晖包裹着的我,他愣了一下,我以为是他现在没有力气回答问题,正准备开口收回刚刚的话,这时池修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大拇指擦过我的眼角,他微微一笑:
“你问。”
我眯眼一笑,脸颊轻轻地蹭蹭他的掌心。
“你好像,从来都只叫皇帝,不叫父王?”
池修眼神暗淡了下,开口说:“我的母亲,是秀姐母亲,已故的常贵妃的媵人。他们说,我的母亲很漂亮,皇帝宠幸了以后,却因为我母亲的家世不愿意册封。就如萍皇后对别人说的那样:我是奴隶生下的孩子。我的生母还因为生我而死。如果没有秀姐抚养,我可能活不下来,如果没有秀姐和常贵妃的栽培,我可能没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被老师发现,甚至皇帝都不会有承认我是他儿子的意图。”
我只知道,当初池修被顾子钦当面夸赞,皇帝出题考即兴作诗的时候,池修一语惊人,皇帝立时刮目相看,才正式封池修为七皇子,送到书院和太子伴读。却也不知道,原来池修的出身是这样的。
“他大概只会做皇帝这个身份吧。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对我却从来没有过父爱。那声父王,我怎么也叫不出口吧。”
“其实,我也是奴隶所生。”我咽了咽喉咙,才开口说。
池修转过头,看我的眼睛里有惊讶的神色。
“我的生母好像,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出生的时候,父亲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兄长的生母也不在了。我是被父兄从小宠到大的,而且他们也并不隐瞒我是奴隶所生的事实,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奴隶所生就会低人一等什么的。直到我听到萍皇后要拿我炼丹,还说我的血统是正室所出,会更好。其实我并不是正室所生......”说完我轻轻一笑。池修神色恢复如常,若有所思。
“阿萝,也是奴隶所生。”池修缓缓开口。”这也是为何,我会很同情阿萝,想要好好保护她,不要让她受到伤害,但最后,她却为了我喝下毒酒.....“
“阿修对阿萝,只有兄妹的感情是吗?”
“嗯。阿萝曾经向我坦露过心意,但我真的,只是把她当妹妹一样。可是后来,她疯病好了的那两年,变得很不一样,好像没有那么爱耍小性子,很为我考虑,那个时候看着她,我好像确实动过心......”
那是我啦。我低头抿嘴一笑。
“那个,还有一个问题,”我舔舔嘴唇,有点犹豫:“那......那些被秀姐救出来的孩子们,都送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大概知道答案。“有一部分留在宫里,不时过来给我递些消息,更大一部分,像如雪,风临,萧尘他们,都散布在烟平十六州,等我会合。”池修真的没有丝毫隐瞒。
“那阿修你的武艺,是怎么增进这么多的?”
“我私下偷练的,李叔叔教过我,也教过书院里的很多人。我们都不想,再手无寸铁为人鱼肉了。”
我点点头。
这时,如雪进来,看到我的时候,眼神不自在了一下,立刻又对池修恭敬行礼说:“殿下,我有消息了,云幕二州有破解之法。”然后眼神瞟着我,示意池修让我回避。
“直接说吧。没什么好隐藏的。”池修缓缓一笑,有点疲惫,却又很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