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冷王和我的阿秀嫂嫂

  我摸到了一层厚厚的茧。

  池修是皇子,在冰云宫里不可能做重活儿,平常的读书写字也不可能留下这么深的痕迹。只有多年习武的人,才能在掌心和指缘里磨出厚厚一层。

  池修把手一缩,与我保持了一段距离,礼貌地浅浅一笑:

  “刚刚阳光太烈,可能是照花了眼。我没事。”

  我对他灿烂一笑:“那就好。”

  其实池修是个有秘密的人。只是那个时候的我不能查觉。他是个闪着光的人,那些光隐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暗淡。

  池修不常回冰云宫,如果回来了,十有**都是在书房里。而我,一个自小读书天赋全无的习武女将,在燃着安神香的书房里,对着书页上的蝇头小楷,不多时就点头如捣蒜,眼皮子上下打架了。池修并不在乎我在看什么,他对我很温和,但是距离很远。好想再近一步啊,可一想到是用池萝的身份才能对他好,又觉得心里酸酸的。

  不知道池修有没有觉得这个时候的阿萝很不一样。反正冰云宫的下人们都察觉到,病愈后的池萝小姐真的改变了很多。

  我是一个没有小姐架子的人。因为很长时间都跟着兄长待在军营里,和身边的人像兄弟姐妹一样,直接又坦率。老婆婆们扛不动的东西我很乐意上去搭一手,秋桦为我缝衣服时我看得津津有味,眼神里充满了崇拜之色,因为我连穿针引线这样的基本技巧都得随缘成功。秋桦让我想到了我的阿月,那个姑娘和我差不多大,也会做很多女工,却没有秋桦这么细心踏实。我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帅府怎么样了。

  过了几月平淡如水的寻常日子,我才学会了给池修研墨,他在书房展卷看书,提笔写字时,我就乖乖地在旁边研墨,然后似懂非懂地听他给我讲其他的古诗词。也不是每首诗都跟之前的一样通俗易懂,

  前十六年的岁月里,与我相伴的或是山间的清风,或是大漠的落日,但说要让我在这狭窄的天地里做些文字游戏,我还真的是倍感煎熬。

  那些字好像都认识,但是凑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几天恬淡日子结束在池修被召唤入宫的那天,没有人知道缘由,而我也不好出去问,毕竟冰云宫的内里,规矩就是不问窗外事。

  池修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我等得隐隐有些心慌。总觉得是宫里发生了什么。

  一天夜里我和被侧卧,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云雾缭绕的地界,玉石阶,镶玉帘,一步一步,我走到了一个宫殿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总觉得富贵庄严得让人有距离感。

  这时,我身边飘过了一个身着铁甲白衬的影子,快得像一阵风,就要往那殿里飘。

  "阿秀嫂嫂!"

  我大喊一声。那英姿飒爽笔挺正直的背,不是秀嫂是谁?

  那影子停住了,转头。

  我呵呵笑着跑过去缠上她的胳膊,果然是我的秀嫂。

  "秀嫂,我……"我看着此刻泪流满面的她,声音也哽咽了。

  "小冉~让嫂嫂看看,你都跑哪里去了!是想急死我和你哥哥吗?"

  一句话扎中我痛处。

  "对不起,哥哥,嫂嫂,阿冉错了,阿冉应该告诉你们一声,再到池修身边的。"

  我就跟阿秀嫂嫂坐到石阶上,靠着她的胳膊跟她把吞服移魂丹的始末都讲了一遍。

  秀嫂抬手刮刮我的鼻梁:"你这小丫头,天生就这么大胆子,竟然移魂到池箩身上,就为了池修?"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抿嘴一笑:"嗯嗯。"

  "小小年纪就如此痴情,将来池修

  要是不抬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娶回家,你秀嫂在天上可待不安生!"

  我浑身一抖,脸上的表情一僵。

  "秀嫂,你说什么?天上?"

  阿秀嫂嫂神色平静不慌不忙地继续跟我说:"阿冉别怕,嫂嫂到了天上是继续享福呢,生前没做亏心事,到了天上就是这养心殿的神仙,比凡间快活~"

  "秀嫂,难道您已经……"我震颤到不能呼吸。

  "阿冉,莫要多问,嫂嫂不能在这儿待得太久,嫂嫂现在有放心不下的事,要交给阿冉。"

  "您说……"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池修。他被太子觊觎,若不能为太子所用,就是被太子所除,他现在还无力和太子争抢。阿冉你既化身池箩,你可帮他稳住太子……"

  "如何稳住?"

  秀嫂的轮廓渐渐变谈,语气要变得更轻:"你哥因我被发配边疆,看似是祸,实则是福,1年后,你哥哥被朝廷召回,是有大用,忍过这一年,到时候一定要让池修跟着超哥去边境,收回当年忍辱割舍的烟平十六州~朝中就让他们斗去!记住了么,阿冉……"

  "记住了,记住了,嫂嫂,您要去哪儿,您别走,阿冉一年后就回去了,还想吃您烧的肚包鸡,蒸的桂花糕,煮的红糖水,还想穿您裁的水杉衣,还想跟您一起策马游疆……秀嫂,您别走!"

  我痛苦失声,但是秀嫂却越来越浅,越来越淡,周遭的云雾笼过来,逐渐把她遮盖,推远,她亦是满面泪痕,伸着手,还传递着对我的牵挂。

  "阿冉,你要和池修一起,池修的未来,离不开你……"

  "秀嫂!"

  我大呼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是夜里,房里屋外静悄悄。我一摸脸,满手的湿凉。

  希望这只是个梦,不是真的。明天我就回帅府看看。

  第二天,我偷偷摸摸要找机会翻墙出去的时候,池修回来了。

  他比往日不同。神色凝重得可怕,满脸的憔悴不堪。

  下人们察觉到主子的异常,都屏息凝神不敢造次。我小心翼翼地跟着池修进了书房。

  他很难过。他淡漠的瞳孔里蒙上了一层碎冰,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对着我,不,对着阿萝,露出了一个勉强的浅笑,连梨涡都没来得及显出来,就匆匆消失的笑。

  "池修哥哥……"

  我坐到他身边,继续为他磨墨,看他提笔在纸上默写诗句,我看不懂诗句的意思,但他的手腕在抖,笔尖在颤。

  他终于没忍住,另一只手伸过来稳住抖动的手腕。一滴墨,自笔尖坠下,氲散在宣纸纹路里,四分五裂,张牙舞爪,像不为人知的泪,碎裂开,拼命裹挟着悲伤,不露为外人知。

  “池修哥哥,你怎么了,是有什么让你难过的事情吗?”

  "阿萝,我的秀姐姐,被他们害死了。"

  我被震得手一软,墨砖松落,身体瘫软地就要向后倒去。

  眼泪如掉线珍珠,再也忍不住……

  "为什么……秀姐姐为什么被害死……"

  "一个边陲小国向我朝服软,秀姐的驻地离得最近,圣上令秀姐去安抚并册封,秀姐的一个手下将领却不知得了谁的命令,误把安抚听成变相报复,烧杀辱掠了小国守将一家,和事立即变战事……"

  "这不是秀姐的作风,她一向治军严明啊,这一点皇上一定知道!"我激动得脱口而出。

  池修悲痛中,也许并未深觉我的话语里有对秀嫂的亲近。

  "有人从中假传她的命令。只是稍稍改改意思,安抚就变成

  了杀戮……"

  我全身毛骨悚然。

  "秀姐姐为了不连累赵灵超将军,也为了保护我不和太子起冲突,自饮毒酒……"

  池修双目通红,全身颤抖。

  我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在朝纲前,隐忍的秀姐姐是个罪人,我们连怜悯和悲伤都不是义正言顺的,而冰云宫里有多少别人的眼线暗卫,也是我们不得而知的。

  池修稳住情绪了以后,问我:"阿萝,是真的,把病重前的所有过去都忘了么?"

  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忘了好,忘了也好。忘了就会少很多痛苦。我就是因为忘不掉,才让我身边的人都为了我,付出这么多的代价....."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害死秀姐姐的人才是罪人啊!他们才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能忘掉,我忘不掉!“我抓住池修的胳膊,泣不成声。

  "以前,你很讨厌秀姐姐的……我没想到你还会为了她哭……"

  我禁不住内心一股火直往脑门冲:"谁会不喜欢秀姐姐!"

  这个阿萝,我真的恨死了……明明是一个所有人都恨的人,怎么就池修可以这么没有原则的宠爱……

  池修看着我略微沉默了一会儿。

  “秀姐姐是真心对你好的人,不是吗?”

  我知道自己在失控的边缘,而池萝之前确确实实和秀姐姐有过嫌隙,这样的表现,池修一定会有所怀疑。

  池修点点头,一颗泪落下来。

  “既然是对你好的人,阿萝当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不懂事,那么任性......”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书房出来,头重脚轻地踏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只记得当我摸索着爬上床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我蜷缩起来,捂着胸口难受地流泪。秀嫂,哥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我睁开眼,屋外夕阳的金光扎得我眼睛生疼。

  秋桦把头伏在我的床边,抬手帮我理了理碎发。“小姐,你又和殿下吵架了吗?”

  “没.....没有......”张口才发现喉咙都是哑的,“秋桦别为我担心了,我没事儿的,池修哥哥在干什么?”

  “我只能进小姐的房间,书房那一侧我和那些下人们都是不能进的,这是殿下的规矩,所以殿下一进书房那边,行踪什么的,我们都不知道了,只有小姐亲自去看。不过今天殿下回来的时候,神情恍惚,我就隐隐感觉,是出了很大的事。我进来一看,小姐在床上睡了一天了,还哭着......”秋桦伸手替我擦了擦流至腮边的泪。

  “秋桦,你有很重要的人吗?重要到,你为他付出了很多,很痛,但是却还是不后悔......”

  “有啊,秋桦有个很懂事的哥哥,哥哥要照顾爹娘,哥哥还要好好读书,将来投身大官。秋桦不能拖哥哥的后腿,要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他担心。”

  我握住了秋桦的手:“秋桦,这几天有没有下人要出去办事啊?”

  秋桦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小姐要出去吗?”

  我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我只是出去透透气,你别告诉别人。”

  “小姐你的身体一直不好啊,出去可怎么行。”

  “我现在可以的,大病一场,不是性情大变了吗,身体也变好了,没事的。秋桦,你帮帮我吧,我绝对好好地回来。”

  “小姐要去哪儿?”

  “我想去赵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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