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今夜月色真美
皇帝这一扑不仅让云风篁逃开的打算落了空,仓促之中更是整个人的分量都压到了她身上他原本身量颀长,正值青春又长年习武以至于身上没有半分赘肉,衣袍整齐时看不出来壮硕,实则肌理紧实,块垒分明,分量着实不轻。
此刻连扑带撞,越发势大,云风篁猝不及防之下不禁痛呼出声,只觉得骨头都要断了,想也不想反手去推。
然而全力一推皇帝非但纹丝不动,还反过来按住她双手,眯着眼,居高临下俯瞰她,森然说道:“不是理直气壮的数落朕么?又怕什么?跑什么?”
云风篁动弹不得,却丝毫不肯弱了气势,闻言冷笑:“三州灾民何尝不委屈不愤懑?不也一样逃荒的逃荒、叛乱的叛乱?天不给人活路,人还不能有贪生之念了?!”
“……”淳嘉久久的凝望着她,眼神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最终却忽然松开她,起了身,一面整理着自己的衣襟袍袖,一面淡淡说着,“爱妃真是胆大妄为又伶牙俐齿,云氏这回栽的不冤。”
云风篁没动,依旧保持着俯趴的姿势,还顺势半翻了个身,支颐回眸,轻笑道:“这么说陛下不打算处置妾身了?”
“朕膝下空虚,这几年上至太皇太后、三位母后,下至臣民宫人,不拘心里怎么想的,无人不摆出重视皇嗣的姿态来。”淳嘉帝面无表情的说道,“尤其贵妃位高,此番小产的又是成了形的男嗣……郑氏本就理直气壮,再加上你刚才的火上浇油,已成定局。处置了你也无济于事,何必多此一举?”
“但可以出口气啊。”云风篁掩嘴笑,慢条斯理的坐起身,她在开宴前换了一身宫装,此刻穿着黑色暗绣缠枝牡丹纹对襟宽袖短襦,胸口露一抹石榴红底绣戏水鸳鸯的诃子,黑红都是极为浓烈的颜色,于灯下望去愈显肌肤白腻娇嫩,莹然生辉,宛若羊脂美玉。
因着年少的缘故这妃子素来不爱浓妆艳抹,但许是片刻前的发作过于激动,此刻眼尾尚且残存着一抹绯红,星眸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天真里带着肆意的娇娆。
不同于半晌前鹿芩台当众跪求时的清纯无辜,透着股儿妖韶诱惑的味道,用软软甜甜的语调,笑嘻嘻的说着,“不是么?”
“你想死么?”皇帝低头看着她,片刻,蓦然道,“看来你真是恨极了云氏……却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安排你入斛珠宫做宝林,还是拆散了你跟戚九麓再续前缘?”
云风篁一撑氍毹,借力起身,墨绿底点缀茉莉花十二幅罗裙随之收束,望去仿佛一池碧沉沉的潭水随她动作转动,裙摆里暗藏的金丝线在暗影里一点点的折射着烛火,叫人想起这时节树荫下的水面泛着的粼粼波光。
而她是立在波光里的诡秘的精怪,看似姣丽妩媚,实则祸心暗藏,掩嘴轻笑:“对陛下来说,登基这八年,前朝后宫,最让陛下意难平的,是天子之名名存实亡呢,还是未能与袁楝娘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帝顿时沉默,暗暗反思自己做什么要跟她嗦?
“时辰不早了。”片刻后,皇帝再次开口,“叫人进来收拾下,咱们去安置罢。”
云风篁似笑非笑的表情瞬间凝滞:“……什么?”
皇帝看着她,平静道:“该安置了,走罢。”
“陛下今晚临幸谁?”云风篁噎了下,旋即微笑问,“伊御婉已然有喜,怕是不适合伺候陛下,不过曲奉衣她们……”
“朕没点名,自然是临幸你。”皇帝打断她的话,冷笑一声,低头凑到她耳畔,淡声道,“毕竟爱妃方才反复强调朕不希望楝娘之外的妃嫔诞育皇嗣……如今怎么就蠢笨起来了?”
云风篁抿着嘴,有短暂的僵硬,这才轻笑出声:“妾身方才失态,只道要被陛下厌弃了,谁想陛下这般宽厚,倒显得妾身无理取闹似的……陛下稍待,妾身这就去安排。”
她转过身,指甲就狠狠掐入掌心:她方才一番发作看似理直气壮悲愤万分,但实际上,她跟皇帝并非平等,以下犯上,如他们这种生来呼奴使婢的人,最忌讳的便是这等事!
无论性情再温和,遇见了,也难免会生出本能的厌烦与敌意。
遑论皇帝这些年来做傀儡也不是自己愿意,寻常人,哪怕是比较有城府的人,听了那番指责,兴许会暗生羞惭愧疚,但更
多的,必然是愤怒!
毕竟皇帝生而为王子,继而为藩王,十五即践祚……如云风篁所言,他就算被架空,过的也是所到之处无人不俯首叩拜的日子。
凭什么让云风篁这个一而再再而三跟他作对、三番两次针对他青梅、碍于形势才投靠他却跟脚又坏他大事的妃子,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在云风篁的预想里,皇帝忍无可忍暴起发作,如刚才那样动手,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甚至还要留下来临幸她?!
换了云风篁是皇帝,就算能够及时止住怒火,做出理智的决定,也是肯定没心情再留在兰舟夜雨阁了,甚至接下来几天都不想看到绚晴宫的人。
毕竟,刚才那些话……可不是一般的诛心啊!
“究竟做了八年乌龟,果然城府深沉。”云风篁咬了咬唇,暗自冷哼,“只是也不知道他如今是故作姿态,还是……还有后手,仍可如愿以偿?”
她出去唤了宫人过来吩咐她们收拾残局,又问宫嫔们的饭食可曾送过去了?
熙乐低声道:“刚才就送过去了,伊御婉那份,是婢子亲自动手,亲自送到御婉手里的,中间不曾让任何人沾手。”
“你办事本宫素来放心。”云风篁点点头,赞许了一句,遂道,“陛下今晚留下来,你叫人去预备罢。”
熙乐呆了呆,才道:“是。”
看这主子的目光却是越发的敬畏起来,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来的时候何等震怒,大家都以为云风篁今晚怎么也要狼狈一番了,结果这会儿竟然要留宿?
也不知道这主子是怎么摆平皇帝的?
熙乐好奇却不敢打探,见云风篁没其他吩咐的,福了福就下去了。
云风篁则入内请皇帝一起上楼,她接了宫里人过来一起住,都安排在一楼二楼,最高的三楼当然是整层都留给了自己。
如今外头暑气正盛,山间却风凉,此夜虽非满月,然而月色极好。清润如银,凛冽似霜。静静当空流照下来,从兰舟夜雨阁的窗棂之间望出去,满地皎洁,说不出来的宁谧美好,不带半点儿人世繁杂。
夜风吹来,托举衣袂,飘飘然几欲归去,叫人恍惚间不知今日是何夕。
可惜了,身边这人简直糟蹋了如此良辰美景……帝妃看着,下意识的对望一眼,心中均是如此想。
云风篁只道皇帝忍着厌烦留下来,多半是觉得夜深人静的不想折腾,将就住一晚上就是。
然而两人相敬如冰的宽衣解带,上了榻,她还半跪着去解金钩里的帐子,才解了一半,他却已压了上来……
皇帝年轻,又懂得节制,不是那种沉迷美色早早亏空了身体的天子,因着人前温文尔雅宽厚纯孝的人设,平素床笫之间也算体贴,但惹恼了也会给妃子些苦头吃其他妃嫔遇见这种情况怎么处置不知道,反正云风篁上次将他挠的也不轻。
今晚她只道又要来一回,甚至有些懊恼在小镇上梳洗时将指甲给剪了,怕是不能够让他比上回伤的更重。
然而皇帝目光凌厉如刀锋,动作也算不得温柔,却亦不曾故意折磨她,榻摇帐晃的激烈里,他周身萦绕着一种深沉又压抑的情绪。
复杂难言,似静水深流。
温存之后召宫人进来服侍了一番,两人重新躺下,云风篁因着这一日的折腾,很快就睡了过去。
只是因着吃药的缘故她白昼已经小睡过,此刻睡了没多久就又醒来。
醒来的时候发现皇帝还没睡着,他睁着眼睛,从云风篁方才没来得及挂好的帐子里,沉默的凝望着窗外。
从云风篁的角度看去,他侧脸的轮廓十分硬朗,窗外月色盈盈似雪光,他眉宇间的冷意倒比月色还要寒凉几分。
长睫下的眸子亮若妖鬼,却无悲无喜。
不是看破浮生坐忘尘寰的那种淡然,而是悲怆到极点后对于外界已然麻木的无动于衷。
有那么一瞬间云风篁甚至疑心皇帝在暗自啜泣。
他其实没有流泪,却教人仿佛听见了他心底的嚎啕恸哭。
……很艰难吧?
云风篁担心自己的注视会让他察觉到,重又合上眼,
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心道:幼年丧父,旋即送走了亲祖母,虽得嫡母扶持继承王爵,却因为只是庶子,注定要比其他藩王战战兢兢,以免被朝廷寻着借口贬去爵位……
突兀的被选为孝宗嗣子,仓促拜别了扶阳王一脉的宗祠,与青梅之间原本两小无猜的情谊更是自此生出裂纹,永难复原。
千里迢迢携老扶幼入帝京,等待他的除了那张位子,还有半步皇太弟的族叔、三代掌凤印权倾朝野的纪氏、手握禁军的骠骑大将军、掌握士林魁首自认为天下请命却视皇权衰落为未见的崔琬,前朝后宫,豺狼虎豹环伺,唯一表示出支持的,只有一个翼国公。
可这个保皇派势单力薄不说,刁蛮的青梅还跟脚谋害人家嫡长女露陷……
有着高贵出身的后妃心思各异,总之没有一个真心实意对他。青梅虽然痴心,却一个劲的拖后腿不说,还要他时时刻刻的安慰与宽解……而他还有养母生母跟年幼的同父异母妹妹需要照顾。
成亲八年了子嗣们陆陆续续的小产,膝下始终空虚。
原因心知肚明,却连提都不敢提。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血,期待的与不期待的,成形的与还没成形的,于一个个阴谋阳谋,于他蛰伏之际的软弱无力中,渐次离去。
巍峨的宫城里里外外都是人,忠心于皇帝的却屈指可数,而且还不时的面临着纪氏的打压与谋害。
忍了又忍重头再忍,他终于抓住机会争取到一线生机,可却仍旧,来日方长
未来不可知,也许他最终能够振兴公襄氏,真正御极宇内乾纲独断。
也许他中途失败,身败名裂……
而外人有几个知道他这中间的忍辱负重与艰辛?
又有几个能够体谅他这番辛酸疲惫,战战兢兢?!
云风篁不禁想到自己来北地的那一路,尤其是在孔雀坡赶走戚九麓之后……那种锥心的痛楚,撕心裂肺也不能形容。
为什么要承担不是自己的错的后果呢?
为什么这世间如此不公平呢?
为什么作恶的心想事成、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家破人亡呢?
为什么……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握住了皇帝的手。
他的手冷的像冰,没有一丝儿热气。
而她的手也是。
“……”云风篁沉默了下,若无其事的放开了,还翻了个身,用背对着他。
这只是一时失态而已,她冷漠的想,她是不会同情这个人的皇帝再辛酸艰难,总比她强的多,她同情自己都来不及!
更何况这位天子若是大功告成,想必也是她被碎尸万段之际。
她可没有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成全一位明君传奇的兴趣。
正思索间,身后皇帝仿佛也回了神,一阵的动静后,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云风篁忍住翻过去观察他神情,甚至旁敲侧击几句的冲动,强迫自己入睡。
……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人,被喊进来伺候的熙乐小声告诉她:“陛下是早上走的,临走之前吩咐婢子们别打扰了您……”
云风篁“嗯”了一声问:“他可说去什么地方?”
熙乐说道:“陛下没说,但……”
她沉吟了下才说,“陛下说娘娘这些日子受了不少亏损,让您留在兰舟夜雨阁里好生养着,等养好了再出去。”
这就是说昨儿个在鹿芩台的禁足令,到底还是要执行的?
云风篁冷笑了下,略作思索,就让熙乐:“先伺候本宫梳妆用膳,等会儿将云容华请过来……对了,云容华呢?”
她因为压根没把自己当云氏女不然之前也不会差点遗漏了她的功劳可以被云氏拿去抵罪这一点连带着对云氏姐妹也不是很上心。
固然之前打算扳倒淑妃、收养云卿缦的子嗣,裹挟翼国公府,但……这不计划没有变化快,皇帝动作太迅速,以至于她目前只能先谋取伊杏恩的子嗣再说?
结果昨儿个收拢宫里人的时候,光顾着关心伊杏恩的肚子,竟忘记云卿缦压根没到场了!
此刻不禁微微皱眉,“云容华现在在哪里?昨儿个为何没来见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