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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能彻底轻闲下来,但太子进入文渊阁办事后,朱棣毕竟比以前轻松多了。以前差不多三五天才能挤出一点点时间上街,现在却几乎每天都有空了。
就现代化程度而言,十五世纪远不如二十一世纪。然而街上小商小贩们挑着担子呦喝的情景对朱棣确实也挺有吸引力。不说各种各样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那些卖艺的杂耍,有人吞吐火球,有人掌碎石块,有人在高空踩红绳,还有说评书的,弹唱的……这些东西,朱棣在二十一世纪还真没亲眼见过。
这天朱棣正在街头闲逛,突然发现前几天销声匿迹的举子们又冒了出来,这才想起今天正是恩科考试结束的日子。想起立志成为文武双状元的景秀,朱棣不禁一笑,于是信步朝贡院而去。
今年恩科考试没有一个举子感染时疫,夹带、顶替、传递的舞弊者也比往年要少,主考李至刚和副主考解缙自觉这科考试没出什么毛病,因此大大松了一口气。两人正聊着天,突然发现一个穿着平民服装的人闯进至公堂。本欲发怒,然而待他们看清楚来人,却惊得连忙跪下叩头山呼。
“免礼平身。”朱棣随意走到案前。“桌上这一撂应该是你们拟定取中的试卷吧?”
李至刚上前一步躬身答道:“皇上圣明。”
解缙则进谏道:“圣上,所谓白龙鱼服鱼虾可以欺之……”
“知道了,知道了。”朱棣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将那撂试卷翻了翻,发现周忱的试卷在里面,但景秀的却不在,不禁暗自奇怪。于是又问:“落卷呢?”
李至刚指着堂东侧靠墙一溜大柜,引朱棣过去。落卷按各行省、各府县州存放,每卷都标了墨签,一叠叠整理得十分清爽。朱棣装模作样抽出一份看看又放了回去,但是来到泉州府惠安县一栏处,朱棣却将景秀的试卷取了出来,踱到案前细细查看。
景秀所做的策论正是朱棣建议的那篇《论预防宦官为祸》,一手极刚健的瘦金体字迹令人看得爽心悦目,文笔也沉实敏捷,不知为何竟然落选了。
朱棣琢磨了半天,终究没看出原因,于是问道:“朕看这份试卷学识优长,词理精纯,为何落选了?”
李至刚诧异地看了朱棣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答道:“其实微臣也觉得这份试卷很好。然而解大学士发现文中有触忌犯讳之处。因此……”
解缙飞快地瞟了李至刚一眼。满脸地震惊和气愤。
“当时李大人看过那份试卷后将试卷递给下官时。难道没说过‘这篇试卷确实不错。但当今圣上在很多事情上却倚重宦官。《论预防宦官为祸》这篇策论多半会惹怒圣上’这句话?”
李至刚朝朱棣微一欠身。说道:“微臣确实是说过这句话。不过还没把话说完。微臣本来想接着说:‘然而这篇策论毕竟是从防微杜渐地角度考虑。倒也应该取中。’”
他叹息了一声。舔舔嘴唇。又说道:“谁知道解大人拿过试卷后瞟了几眼。便说文中有犯讳之处。应当落选。解大人说地是正理。臣只得应允。”
听完李至刚地解释。解缙呆若木鸡。只有他那不断转动地眼珠。表明他还活着。
朱棣对两人的性格很了解,因此通过他们的对话一下子就弄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李至刚这个家伙虽说有才干,但人品并不怎么样,“诞而附势”这个评价不算污蔑他。朱棣重用太监是事实,因此李至刚猜测皇上看到景秀的策论后会生气——若选中景秀成为进士,作为主考官的他便有可能遭受皇上的迁怒。因此,李至刚便想要让这篇试卷落选。
对此,朱棣简直哭笑不得。事前朱棣劝景秀别以《应当恢复丞相制度》为题,免得因为政治原因而落选,却没想到换了个题目后景秀仍然要遭受此劫。
解缙这个人自然称得上是一代才子,做学问那是没得说,但说到人品,解缙却是有缺陷的——至少,投靠朱棣之后,解缙已经称不上正人君子了。
应当说,解缙刚刚步入政坛时还是一名充满正义感的青年。当时正是政治形势错综复杂之时,胡维庸已经案发,法司各级官员不断逮捕大臣,很多今天同朝为臣的人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真可谓腥风血雨,变化莫测。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多大臣成了逍遥派,遇事睁只眼闭只眼,只求能活到退休。但解缙此时却表现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骨气和勇敢:他勇敢的向朱元璋本人上书,针砭时弊,斥责不必要的杀戮,并呈上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太平十策》,在此文中,他详细概述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和治国理念,为朱元璋勾画了一幅太平天下的图画,并对目前的一些政治制度提出了意见和批评。
做同样的事在不同的时代所需要的勇气是不一样的。朱棣在穿越之前敢于在上网大骂文化大革命运动,但如果真的身处那个疯狂的年代,朱棣知道自己绝对不敢吐露任何不满。
解缙当时的那种勇气,大约不逊于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指责伟大的领袖。毕竟,后者所造成的恶劣后果顶多只是本人丧命外加连累至亲,但前者却可能导致九族遭受株连。不过解缙的运气不错,朱元璋居然不仅没有找他麻烦,反而称赞解缙有安邦济世之奇才,治国平天下之大略。
两年后,屠刀指向了李善长。解缙又代好友郎中王国用上书为李善长申辩。这一次朱元璋很恼火,但仍然没有对解缙怎么样。之后,解缙又屡次上疏,针泛弊政,弹劝奸馁小人。终于有一次,解缙代御史夏长文革疏《论袁泰奸黠状》。虽然此疏使袁泰受到了处罚,但却使朱元璋认为解缙还缺乏涵养,必须修身养性,闭门思过,否则会成为众臣攻击的对象。因此,朱元璋召解缙之父进京,对他直说:“大器晚成,若以尔子归,益令进,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就这样,解缙遭受了官场上的第一次沉重打击。
洪武三十一年,太祖病逝,解缙进京吊丧。之前因解缙上疏而遭受处罚的袁泰对建文皇帝进诲言道:“诏旨,且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不当舍以行。”建文帝听信诲言,贬解缙为河州(今甘肃兰州附近)卫吏。
说起来解缙的人际关系倒也不错,以前解缙代朋友上书,如今便轮到朋友帮他说话了。当时的礼部侍郎董伦为惠帝所信任,在惠帝面前为解缙说了不少好话,这样,解缙终于在建文四年被召回京师复职,任翰林待诏。必须强调一下,待诏只是从九品的小官。
从解缙的经历来分析他的心理变迁历程:解缙十八岁中解元,十九岁会试第七,可谓是春风得意。年青人总是热血激昂的,所以他敢于在株连之风最盛时向朱元璋进言“治罪不株连妻子,捶楚不加于属官”。之后,解缙经常上书针泛弊政,弹劝奸馁小人,有时候以自己的名义,有时候则代朋友上书。解缙的这些行为,最终导致自己被迫回家。
在家郁闷了七年,朱元璋死了。解缙趁着这个机会进京,依靠以前的关系网向高官和皇帝上书,要求获得官职。大概因为破坏比建设更容易吧,总之,朋友还没给他谋得一官半职,解缙的敌人却抢先动手向建文皇帝进了谗言(严格来说也不算谗言,因为解缙母丧未葬是事实),结果解缙被贬为卫吏——对于一名进士而言,被贬为吏员真是再惨不过的事了。
后来,解缙虽然通过关系网又回到了京城,却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小官。于是,曾经热血的青年终于不再单纯。
再后来,燕王即将取得最终的胜利时,解缙连夜收拾包袱跑到城外投降了朱棣——解缙最初以政治上的正直直言而出名,但后来却以背叛建文皇帝得到重用,这确实是一种讽刺。
按道理说,仅仅因为改换阵营就认为解缙不算君子似乎有些过份。毕竟杨士奇、杨荣、夏元吉等人同样也改换了门庭,但是在朱棣心目中,至少杨士奇和夏元吉是称得上君子的。朱棣之所以对解缙抱有成见,主要是因为历史上解缙陷入太子之争太深。
其实,朱棣一开始所选的入值文渊阁诸人在政治立场上都偏向于太子,但其他人都没有解缙做得那么过分。永乐九年,解缙回京汇报督饷情况,偏巧朱棣去远征漠北了。解缙没事干,居然在没有请示的情况下私自去见了太子朱高炽。解缙的荒唐行为还不止于此,他私自拜见太子之后,居然不等朱棣回来,也不报告,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了!
解缙不是傻子,而是才高八斗的才子,他会不明白外臣(当时解缙已经被贬出京)私谒太子的政治敏感性?所以说,解缙是才子不假,但他绝不是一位纯臣!
更令朱棣不满的是,历史上解缙在永乐五年时被贬出京的理由是“试阅卷不公”。对于那个历史时空中解缙是否被诬朱棣并不清楚,但根据眼前的事实来看,解缙确确实实做出了“阅卷不公”的事情——狗改不了吃屎,提前几年让解缙拥有了阅卷的权力,结果他便提前“阅卷不公”了。
好在朱棣并非道德洁癖者,对于品行有瑕疵的人,只要有才,朱棣都能容忍。因此,朱棣并没有对李至刚和解缙发火,而是让解缙上前指出试卷中什么地方触忌犯讳。
看到解缙指着文中的一个“基”字,朱棣左看右看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解缙是机灵无比的人,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于是赶紧解释起来:“此乃皇太孙之名讳。”
朱棣这才恍然大悟。封建社会“为亲者讳、为尊者讳”的道理他倒知道,可穿越后他的身份特殊,也没什么需要避讳的情况,因此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这还不简单!
朱棣拿起笔将文中的“基”字加了一笔,然后向解缙问道:“还有什么地方犯讳?”
对解缙这个精通文章典故的大才子而言,若想故意挑毛病,牵强附会地挑出一两个误用的字简直太容易了。但他的情商即便再低,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继续犯傻。因此,解缙只得嚅嚅答道:“没有了。”
得到满意的答案后,朱棣随手将景秀的试卷放在那撂取中的试卷最上面,然后对李至刚说道:“犯忌讳本该受罚,但如果文章确实优秀也可以通融一下。朕去了,你们好生做。”
抛下面面相觑的主考和副主考,朱棣径自离去。对于景秀的名次,朱棣毫不担心。既然是“诞而附势”的李至刚做主考,那么被朱棣改过并且特意叮嘱“可以通融一下”的卷子,即便不被评为首卷,至少也能够进入三甲——其实只要取中也就够了,即便另一个人的文章奇迹般地获得了主考、副主考以及十八房考官的青睐,但只要朱棣御笔亲点景秀为状元,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之所以如此优待景秀,其实是因为朱棣非常希望能够亲眼见证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文武双状元的诞生。
文科考试结束后接着就是武举考试。
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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